《酒欢》始九

2、元成

　　齐泽寻摸着以酒庄的能耐，那群黑衣人一时半会是找不着这的。便是真找着了，也多了几个垫背的。
　　这么一想，他就眉开眼笑地开始了蹭吃蹭喝。

　　卓青昭喜静，不爱搭理人，是个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主。齐泽和他呆上一天，他说的话一双手都能数过来。
　　久而久之，齐泽也就不去自找没趣，整日百无聊赖地在庄里晃悠。

　　偌大一个庄子，丫鬟小厮厨娘管家杂仆，满打满算，加上个锯嘴葫芦庄主，所有活物竟然也只七八人。人是少了些，但看着都是挺养眼的。用卓青昭的话来说，就是“都是整日放在身边的人，找那么些个歪瓜裂枣的，伤眼。”

　　连那厨娘也是个半老徐娘，偶尔撞见齐泽，嫣然一笑，眉目盈盈，道一声“齐公子”，风情万种地见了礼，又扭着水蛇腰走远了，背影尚似二八少女。齐泽回头就到卓青昭那啧啧赞道，“杜娘要是年轻二十岁，我准得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卓青昭微微转着手上酒杯，听了这话，手上一顿，轻笑了声，“杜姨年轻二十岁，只怕你连她的裙摆边都碰不着。”

　　他极少笑，齐泽见了有些讶然，“怎么？杜娘年轻时莫不是个什么人物？……”他歪头想了想，皱了皱眉道，“按说二十年前的江湖人事，我应当是有所耳闻的。但……杜遥这名字我是真没什么印象。”

　　卓青昭不接话，只垂下眼皮，继续缓缓地转着手中酒杯。片刻后抬手将酒杯凑到鼻前，轻轻嗅了下，然后侧头看向窗外。

　　齐泽虽然早就熟知他这性子，但每每见着，还是止不住地一阵牙疼，心道，这得什么样的闷蛋爹娘才能养出这么个闷货儿子。杜泽总觉得哪天那皇帝老儿蹬腿翘辫子，哆哆嗦嗦留下句“我……我要传位于……那洛平酒庄……江……卓青昭……” 卓大爷听了可能也只会慢悠悠地继续闻他的酒，晾那传旨老太监几柱香的时间，再慢悠悠地丢个“哦”字过去。

　　卓青昭望着窗外，半晌才道，“近山默默不堪宁，遥江簌簌怎奈飞。”

　　齐泽一愣，脱口道，“遥江杜宁宁？”

　　卓青昭默然。

　　齐泽眨了下眼，“难怪，二十多年前天山酒楼名噪一时。据传掌柜杜宁宁一道‘素飞’称得上人间绝味，却只在每月初十做上十罐，千金难求。皇帝老儿吃了都专门派人请那杜宁宁入宫。杜宁宁当下婉拒称‘小女子不才，平生拿的出手也只这一道菜罢了。幸得陛下赏识，但多吃上两回，恐也生厌’。她虽不是江湖中人，最后却嫁了剑客聂展，郎才女貌倒也登对。”他似乎对自己的博知颇为满意，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又奇道，“她怎么现在在你这？莫不是你贪图杜娘容貌，拐跑了人家……”

　　卓青昭嫌他聒噪，将他当成只巨型鹦鹉，不再看他，细细啜着酒。

　　齐泽又道：“哎，哪天让杜娘做那‘素飞’给我长长见识吧！”心想：自那杜娘嫁人，素飞成绝唱，天山酒楼早不复当年风光。没想到时隔二十年，自己竟能有幸尝到那“素飞”，只怕天底下吃过的人就没多少个。他越想越乐，最后简直心花怒放起来。

　　卓青昭撇了他眼，毫不客气地打破他的幻想，“杜娘自聂展意外身亡，就不再做那菜了。”
　　齐泽：“……”

　　很久以后，齐泽突然旧念重燃，接连数日“偶遇”杜娘，拐弯抹角提那天山酒楼旧日繁华，想勾起杜娘昔日回忆，大发善心给他做上道“素飞”。

　　在齐泽第五次自以为委婉地道，“洛平风光是极好的，可惜山青秀水古道，那平瑞河还是担不上秀水二字。要我说，还是安云河，华潭，遥江……”

　　他话未说完，绣娘忽然侧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齐泽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难受。心里暗道：莫不是唐突了些。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还是挺委婉的。

　　他心还没放进肚子里，杜娘就试探道：“齐公子，你莫不是……想尝那‘素飞’？”

　　齐泽一惊，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只是看着天清气朗，突然有感而发，杜娘不要多心。”

　　杜娘见他这样子，就笑道：“你要是想吃了就说一声。庄主说不喜欢吃，我许久没做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

　　“……”齐泽木然片刻，一字一字重复道：“……庄主不喜欢吃。”

　　杜娘不觉有异，应道：“嗯，那菜既名素飞，口味自是偏清淡。庄主还是偏好口味重些的菜色。”

　　那几日齐泽像是打了鸡血，嘴皮子功力直线飙升。烦得卓青昭直想把这碎嘴打包扔进棺材里。
　　当然，这是后话了。

　　齐泽在酒庄里悠哉了三日，这偷来的宁静就被打破了。

　　同顺酒家的掌柜当日夜里偷偷摸摸钻着地道来了酒庄。

　　冯掌柜来的时候，卓青昭在书房作画。齐泽正巧在卓青昭身边，拿着本志怪小说看得正乐。一见冯掌柜，心中一动，忙坐直身子，支起耳朵。

　　“庄主，这三日里前前后后来了四波人。黑衣的探过三次，并未发现暗道。但这黑衣的走了后，还有两名灰衣人来探过次。”冯掌柜和蔼的脸上有些凝重，“属下摸不清对方深浅，特来请示庄主。”
　　齐泽一听，脑袋登时大了。“什么玩意……灰衣的？这又是打哪冒出来的，我可没招惹他们！”

　　卓青昭拿笔细细勾绘着，只见纸上一棵桃树灼灼盛于山坡，清风拂过，落红满地。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竟在树下加了一坛开了封的酒。一抹桃红落于半开的封口上，旁人看着，下意识觉着这酒就该是坛桃花酒。卓青昭看着，眼里带了点笑意，心想着过几日该酿几坛桃花酒了。

　　他停了笔，淡淡地道，“秦常不喜素色，无伤宫弟子外出皆着艳色。”

　　齐泽听明白了，睁大眼睛道，“那……那群黑漆漆的是哪家的，为什么追我。”

　　“被人追屁股后头撵了一路，结果连人家来路都没摸清。你可真长本事。”卓青昭慢吞吞地道，拖长的语调听着有些讽刺。

　　齐泽皱着脸，不知自己是倒了什么血霉，招上这么些个臭虫。
　　“积积德，少落井下石。”

　　卓青昭又慢吞吞地道：“整日扒别人房檐听墙角，有用的没听几句，光听那三姑六婆唧唧歪歪。”

　　齐泽捂着头叫道：“江少爷！江公子！江大爷！……停停停，我错了还不成么，不该跑去破太监那听墙角！”

　　卓青昭斜眼看他，悠悠道：“不是恰好路过么？”

　　齐泽：“……”
　　跟她家庄主比起来，七尹姑娘也要算得上嘴下饶人了。

　　卓青昭看向冯掌柜，“黑衣的那群想来是元成教的，他们既已离去，暂时无碍。”他停了下，难得皱了下眉，似是有些困惑，低声道：“灰衣……是他们？……也不应该……”

　　他这句话说得含糊，齐泽听得困惑：“是谁？我说你倒讲清楚些。”

　　元成教他倒是知道点，整日宣扬些神神叨叨的教义，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五年前老教主死了，新教主藏头藏尾的，带着一众黑漆漆的教徒窝在老窝里。这几年都没什么大动静，刚出江湖的怕是直接没听说什劳子元成教元宝教。

　　那日齐泽夜探无伤宫，听见屋内是有两人呼吸声和纸笔摩擦的声音。这两人竟不出声交流，纸笔代言，齐泽下意识觉得不好，当下就想离开。心念刚至，身形未动，就被只肥猫震了个人仰马翻。现在想来那两人一个是秦常，另一个就该是那元成教的什么大人物了，指不定就是那教主头头。

　　卓青昭不理睬他，继续对冯掌柜道，“那灰衣人，若当真如我猜想。虽不知他们来这为了什么，倒也自持身份，不会真做些什么。酒楼一切照常就好。”

　　冯掌柜听了，应了声便退下了。

　　齐泽也不纠结那魑魅魍魉是哪门哪派了，心道这事怎么搀和进那么多人，自己这小命摇摇欲坠。便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说：“青昭啊，算下来我们也相识五年了。这五年也一起经历了不少事，若兄弟我真有点什么事，你可千万得搭把手。谁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打的什么主意，万一是贪图我这俊朗皮相可怎么是好……”

　　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齐泽一见七尹嘴巴就闭上了，下意识直了直身。套上个见姑娘的正经壳子。

　　七尹进屋看见齐泽，张口就道：“诶，你这吃软饭的怎么还在。”

　　齐泽眼观鼻鼻观心。

　　七尹扭头对卓青昭道：“庄主，把这破烂玩意丢出庄吧，每回都给你惹一屁股麻烦，可烦人了。”说着又瞪齐泽，“我们庄主是你爹还是你娘啊，在外面被人揍得屁滚尿流的，就知道回来找我们庄主给你擦屁股。”

　　齐泽眼角扫见卓青昭收画的动作一顿，暗道这傻丫头可真会说人话。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姑娘若是烦恼，不如将这破烂玩意丢给在下吧。”

　　齐泽一惊，这人何时躲在屋外的，以他的耳力居然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呼吸声。便是现在这人开口说话了，那呼吸声也轻得好似能被叶子落地的声音盖过。

　　七尹一瞬便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盯着窗。这少女不说话，冷下脸时看着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阴森。

　　卓青昭默然卷着他的画。也不知他是早就察觉到窗外有人，所以一点都看不出惊讶，还是压根不在意这不速之客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一道人影从窗户掠进。
　　正是前几日同顺酒楼角落的那名红衣男子，他抱着坛开了封的酒，没骨头似的半靠着窗棱，嘴角含笑看着屋内三人。

　　齐泽看着那身艳丽的红衣，登时联想到卓青昭说的无伤宫弟子外出着艳色，脱口道：“无伤宫！”

　　男子听了笑意更甚，也不见他动作，一道劲风直扑齐泽面门。

　　他轻声道，“齐兄小心了，那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

　　齐泽一惊，下意识使上轻功后移，却是慢了一拍。

　　正当此时，齐泽背后风声异动。两支笔擦着齐泽脖子过去，一只打歪了小刀，一只直奔红衣男子。

　　红衣男子敛了笑意，歪了歪头。那笔正好擦过他脸颊，割断几根发丝，穿透纸窗，随后传来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东西打入树木。

　　齐泽内心一喜，转头看向卓青昭，心道果然还是兄弟靠得住。

　　就见卓青昭直直盯着红衣男子手中酒坛，慢吞吞地道：“这酒不卖，放回去。”

　　齐泽：“……”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