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欢》始九

1、酒庄

　　洛平城中有一同顺酒家，此时正是午饭点，小二忙得陀螺似的，端着的饭菜香混着点酒香弥漫在大堂。

　　小二收拾了近门的桌子，甩着块泛黄抹布，一转身差点撞上位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门的男子，吓得后跳一步。
　　“唉呀妈呀，吓死我了。公子你走路怎么不带声啊……”

　　那男子长得倒是清秀，可惜生生把一好面相扭曲得爹娘不爱，身上一袭碧色长袍蹭得灰扑扑的，他呲牙咧嘴地喘了几口气。

　　“……什么玩意，累死爹了……”男子边嘀咕边整了整长衫，随后从怀里掏出把折扇，似乎在试图打理出点君子之姿。“小二，给我来壶烧春，再上几个小菜。”

　　小二一甩抹布搭到肩上：“好嘞。客官里面……”

　　这“请”字还没说出口，小二就惊异地看着那男子刚刚“分离”的五官又迅速扭曲得难分难舍。

　　“这还没完了！”
　　话音未落，这风一样的男子像他来时一样，乘着不知打哪吹来的小风不见了。

　　小二：“……”

　　没等他转身，店门口又飞来三四个黑衣人，和他大眼瞪小眼。

　　黑衣人目光迅速往里一扫，就转身风一般地离去。
　　“跑了，追！”

　　小二：“……”

　　同顺酒家地处洛平城繁华地段，门外往来之人少说也有几百，热闹非凡，就是那店门口的小乞儿也比别处多上那么两三个。店里客人大多只顾吃着眼前食，没注意刚才那点小插曲，注意到了的也压根没放在心上，门口这点小动静却全落入角落一人眼中。

　　角落那桌独自坐着位红衣公子，眉目如画，端得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微一眯眼，目光就好似带着说不出的冷意，看得人遍体生寒。他神色淡淡地看完门口的小动静，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细细品了口。

　　“酒倒是不错。”

　　然后抬眸往门口撇了眼，轻笑一声，左眼角下的一颗小痣顿时鲜活起来，说不出的风华。
　　“……跑得挺快。”

　　且说那追风男子带着小黑尾巴上蹿下跳把这洛平城绕了个遍，最后竟又绕回了同顺酒家，闪身进了个不起眼的后门，后院打杂的小工好似都没看见他一样，继续干着手上的活。

　　男子轻车熟路地溜进酒窑。酒窑不算大，大大小小的坛子摆得很是整齐，各种酒香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醉人。他抽抽鼻子嗅了嗅，小声嘀咕道，“酒倒是酿得越来越好了……”

　　他看也不看其它坛子，直奔最里一排的大酒坛，那酒坛约莫有成年男子一半高。男子把从左数起的第五坛微微一转，便听正对着的那块墙“嘎登”一声响，像是什么机关被开启了。男子一推墙，那块墙好似一扇门一样，就这样被打开。

　　男子飞快掠进去，那墙在他进去后自动缓缓合上。

　　几个黑衣人跟到了同顺酒家附近就断了那人踪迹，互相对视一眼，下一刻就四下散开，几个起跃便不见了身影。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像那索命的鬼，悄无声息地就要去了结目标的小命。

　　那消失在黑衣人眼皮底下的人下一刻却出现在洛平城郊外一座不起眼……说不起眼都是有些抬举它了的破旧庄子。这庄子外墙斑驳，墙灰已经脱落了些，露出底下的红砖，砖缝间冒着点青苔。大门挂着个牌匾，上书“酒庄”。一左一右还挂着副“对联”，只见上面简单粗暴地写着“喝酒进买酒进”，“不喝滚不买滚”。衬着这荒郊野外的，有点眼力见的就不会进来喝这酒，得怕会一喝升天，二喝化尸。

　　男子灰头垢面地从酒窑的暗门钻出来。

　　这酒窑比同顺酒家的酒窑小得多，多是小酒坛子，摆得整齐，一尘不染，看得出主人很是爱惜。
　　他才从酒窑出来，就听见有人道，“呀！齐公子，你怎么又爬我们地道，整天跟个大耗子似的。”

　　齐泽摸了摸鼻子，心道：我只偶尔钻了下就成了大耗子，你们这些天天钻的不得成大耗子精么。面上却微微羞涩地道，“七尹姑娘见笑了，在下学艺不精，被人跟了一路。实在甩不掉，只能借助贵庄暗道了。”

　　七尹一听就乐了，“哎，我家庄主老说你轻功了得，看来也没多了不得嘛。随便来俩下三滥货色，不照样把你追得满地打洞钻。”说着还绕着齐泽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齐泽：“……”
　　他早就知道这姑娘白长一副好面相，一张嘴是顶讨人嫌的。聒聒噪噪的，张嘴十句话里九句不是好话。跟个喷壶似的，除了她家庄主，见谁喷谁。

　　七尹心满意足地围观了这江湖轻功数一数二的人物的落魄模样，顿了顿，似乎嫌不够一样，又“啧”了一声，还想开口再来上两句。

　　齐泽一见，忙打断道，“七尹姑娘，青昭在庄里吗？”

　　七尹被打断也不火，只吧嗒了下嘴，觉着意犹未尽没过瘾，才道：“庄主啊，应该是在书房吧。”

　　齐泽道了谢就自己去寻了。

　　酒窑去书房的路上要绕过院子，院子里几棵桃花树缀着朵朵盛放桃红，刚巧一阵风吹过，齐泽看着，顿了顿脚步，心里忽然跃出句“小桃花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他望着这桃红柳绿的小院风光，心想自己以后也要弄个这样的院子，再藏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人比花娇，想来这辈子也就无甚遗憾了。

　　齐泽推开书房门，屋内书桌前站着个人，正执笔写着什么。那人面色苍白，看着二十五六岁，挺鼻薄唇，微微垂下眼皮时，带了点凉薄的意味。听见门口动静，他也只悠悠抬眸看了眼，乌黑的发丝顺着脸庞垂下，更是衬得那双眸子沉甸甸的黑。

　　齐泽脚还没踏进门，就已经张嘴道，“卧槽累死我了，老子跟他多大仇啊，不就不小心路过么。嘿，一个字没听清呢，就派人从秦阳追着我到了洛平。也不知到底派了多少人，甩掉一个马上又黏上一个，苍蝇都没这么粘人。我要是真听见了点什么，祖坟还不得被他们挖出来……”

　　他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说了半天，约莫是有些渴了，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自己倒了杯茶喝。
　　齐泽这人也就在姑娘面前有个人形，背过身离了姑娘，他就被三姑六婆附身一般，碎嘴得很。上下嘴皮子一碰，这话就停不下来了。

　　卓青昭没打断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缓缓停了笔。这才赏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秦阳？”
　　齐泽脸上一僵。

　　卓青昭又道：“秦阳无伤宫？”

　　齐泽两片嘴皮子好像被人缝起来了一样，屁都放不出一个。

　　卓青昭看了他半响，直把齐泽盯得全身不自在了，才扭过头缓缓收了刚刚写的那幅字。又重新拿了张宣纸展开，提笔蘸墨，“改改你那听墙角的癖好。都听到太监堆里去了。”话音落下时，笔尖也刚好落在纸上。

　　他声音很轻，不急不缓的，好似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齐泽耳力异于常人的好，又练得一身飘忽若无物的轻功，不知何时竟染上了个听墙角的嗜好。那峨眉老太的裹脚布两年没换了，连云十三寨的三寨主把九寨主的二老婆睡了，岳阳人称“快刀三”的万磊老爱哼哼走调的江南小曲……要是他师父“长乐飞”知道自己这关门徒弟整日屁颠颠地跑去听人墙角，许是胡子都要被气得翘上天，从黄泉底下爬上来清理门户。

　　齐泽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大事小事闺门秘事，一肚子八卦憋不住，便总爱跑来卓青昭这倒豆子。可怜卓青昭被迫听着这碎嘴这般那般的念叨，当了个玉树临风的人形树洞。
　　齐泽呐呐地道：“我……我那不是路过么……”接着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不是特意去听的。”

　　卓青昭笔下一句写完，斜眼看着他，“那老太监虽说是个阉人，倒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你胆子越发大了。”

　　“哎，别光说风凉话，那帮孙子还在城里晃荡……”齐泽急道，“你帮我想想法子。”

　　卓青昭不接话，垂下眼皮，又一笔一划，不慌不忙地写他的字去了。

　　说来那无伤宫的宫主秦常，早年是个宫里的小太监，后来出了宫，也不知道是有了什么奇遇，约莫是练了个葵花宝典什么的，也成了江湖排得上号的狠辣人物。秦常自己是个太监，自己少了点什么，就看不惯别人有。总爱从外面偷偷摸摸带些小男孩放身边带着，也不知背地里干着什么龌龊事。久而久之这无伤宫一水的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江湖上的人大多也知道秦常那档子事，但秦常在这方面却也低调。那些小男孩多是流浪乞儿或是贫苦家里人买回来的，名门正派江湖大侠们便睁只眼闭只眼，没人愿意出头啃无伤宫这块硬骨头。

　　说来齐泽这次也冤枉。他路过秦阳，早就听说无伤宫大名，耐不住好奇想过去瞅瞅。谁知刚仗着轻功好溜进去，随意选了个屋顶一停，就和屋顶的猫侍卫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那肥猫心宽体胖，大概是个练家子，“喵”地一声就震碎了块瓦片。
　　齐泽：“……”

　　“谁！”
　　屋里的人正好是那老太监秦常，秦常一条腿没了，剩下的两条腿倒挺快，霎时飞掠而上。

　　齐泽还在震惊那肥猫一身绝活，猝不及防被看见了脸。
　　接着就是那甩不脱的黑尾巴了。

　　齐泽认识卓青昭五年，知道他的性子，这人手上有事时，你就是脱光在旁边打滚他也不会给你个眼神。与其浪费口水，不如等他干完事。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一壶水都喝干了，卓青昭才放下了笔。

　　他一放笔，齐泽就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卓青昭慢悠悠地开口，好似中间没隔那半柱香的时间，“这还不简单，”齐泽还没来得及喜，就听这大爷继续道，“你就入了那无伤宫，洗干净躺平了伺候好那老头子，小命兴许就留住了。”

　　齐泽还没来得及怒，卓青昭又斜眼挑剔地看了他眼，淡淡地道，“就是年纪大了些。”

　　齐泽：“……”
　　他怎么还听出了点嫌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