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梅花五

4、小袁比菜更好看

　　朱永昶闻言抬起头，但见桥的彼端红影婆娑，小丫环拂翠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身后是刚才那两个小厮，各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食盒。再往后是一个年轻男子，想必就是袁府二公子袁园了。但见他个子不高，身材细瘦，模样暂时还瞧不大清楚，然而就这么赤手空拳、步履轻飘的走将过来，怎么看都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一桌子菜都是他做出来的。
　　几个人走到近旁，小厮们把食盒打开，一样样精美无比的小点心和配汤奉了上来。拂翠唱歌似的报道：“绿豆糕配山楂汤，一口酥配桂圆羹，咸马耳配紫菜汤……”点心想必也是刚刚烤制出来的，芳香四散，有的还有热气袅袅。朱永昶却根本没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袁园吸引过去了。
　　朱永昶有点发呆地望着今晚上真正的主角，他实在该算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尽管朱永昶从不认为天底下有谁在哪方面能超得过自己，即使是相貌也不例外。
　　袁园长得虽然不高却很匀称，青衫下的身材，瘦得恰到好处，肤色很白净，五官也极为秀美。他的脸比一般男子要小一点点，所以尽管长了一个女孩一样尖尖下巴，还是有些娃娃脸的趋势。不过，这些微的稚气反倒叫他看上去更加的亲切可爱。
　　在座的都是袁伯宗的平辈，袁园也知道皇上大驾光临，所以到得桌边，先跪在地上行礼，拜见皇帝和诸人。朱永昶很想要继续看他，便赶紧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袁园遵命站起来，微笑着立在那里。他精神气十足，笑意暖人，委实是彬彬有礼，恭谨和气，可偏偏在身上，又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清冷文雅之气，不卑不亢，不流世俗。
　　袁园见皇帝盯着自己半天没说话，便笑着开口道：“皇上，诸位世伯，今天的饭菜可还可口？”
　　“好。”
　　“甚佳。”
　　“世侄又有进益了。”
　　众人听得他问，赞不绝口。
　　朱永昶这才反应过来，恢复了往常的姿态：“袁二公子好才华呀。”
　　袁园又是一笑：“多谢圣上夸奖。”
　　朱永昶见惯了臣子们在他面前个个极尽谦虚之能事，恨不能把自己贬得狗屎不如的姿态，此时看他坦然接受赞誉，却也新鲜，嘴角就止不住露了笑意出来。
　　园中清幽，夜风微拂，说不出的舒爽。面前的小袁，干净得像个白瓷花瓶，衣角飘动又如天外谪仙，唇边始终挂着笑，真真似：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朱永昶想到他此番前来，乃是与众人交流席上菜肴，征求意见之意，既如此，自己是不是也得给点评价呢？说老实话，他于美食品评之道确不精擅，一是因为他平时对吃一项并不在意，大差不多也就是了，二是他事务繁忙，根本也没有工夫在吃上做过多研究，然而朱永昶一向自恃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把世间的事和人都握在手心，看了个清清亮亮，又岂容自己露怯？何况料想这饮食一道，与其他学问必也是相通的，一通百通，声东击西，诱敌深入至自己熟悉领域，却又有何难？
　　想到这里，朱永昶道：“袁二公子才华横溢，厨艺惊人，一桌佳肴作的令人叹为观止，甚合朕意。不过朕一趟席吃下来，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袁园笑意不改：“请圣上指教。”
　　朱永昶道：“袁二公子满腹诗书，见地亦是不凡，却为何年纪轻轻，如此遁世？”
　　袁园笑道：“盛世黎民，岂敢遁世？词不达意，让圣上见笑了。”
　　朱永昶道：“既如此，为何总做些东篱采菊，雪爪鸿泥之类的萧瑟之肴？且要么是东坡的事世沧桑，要么是长吉的郁郁不得志，好好的鲍鱼，却也得配个竹影！”
　　这可真是胡搅蛮缠了，袁园只得笑道：“圣上为何不提龟龄鹤寿，奉旨上朝，通天鱼翅呢？”
　　朱永昶道：“那是你知道朕来才临时加的吧。”
　　袁园无奈，知道皇上驾到，他确实加了几个昭显皇家威势的菜肴，可若说全是为巴结他加的，也是冤枉：“皇上圣明，皇上亲临，自然不敢怠慢，遁世之说，草民却不敢当。”
　　朱永昶看他脸上微红，也不知是灯影照得还是怎的，倒觉得尤为可笑可爱起来，竟有一种想带回去养起来好好把玩的冲动，于是顺着他的话茬道：“学好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袁二公子既不遁世，朕就封你个官做做如何呢？”
　　小袁一惊，一躬到底：“草民不敢。草民专爱务些旁门左道，玩物丧志，难以担当治政处事之大任，勉强为之，上恐辜负圣意，下恐愧对庶民。”
　　朱永昶似笑非笑：“你说自己才疏学浅？”
　　小袁犹豫了一下，道：“……是。”
　　朱永昶把脸一板：“朕看你不是才疏学浅，是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吧。”
　　适才还和乐融融的宴席为何突然刀锋出鞘，有了杀气？众人都不仅心中一寒，手里捏了一把汗，一时间万籁俱静。
　　小袁却无惧意：“草民岂敢对圣上不敬，确实是难当重任。”
　　朱永昶道：“既如此，朕来问你，为何明知道朕来，却每样菜分量都不做足，明摆着不让朕吃饱？”
　　众人惊倒，这话怎么听都有点耍赖的成分，剑拔弩张又变成了顽童吵架，瞬息万变，真真令人防不剩防，不知所措。
　　小袁面不改色：“圣上说笑了，中庸乃是大道，美食一节就讲究个浅尝辄止、意犹未尽，过犹不及反而不美。再说，新上的众多点心圣上还没吃呢。”
　　朱永昶忽然笑了：“好一个中庸之道，这话用来治政为民，最好不过。从即日起，朕就封你为文渊阁侍读，协助朕处理政务，明日直接到宫里来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文渊阁臣秩虽五品，职位不高，然而伴于皇帝左右侍论经史、草拟制诰，行政司法军务等重大事务皆可参与，和六部分离，作用不在尚书之下，实在是一个皇恩浩荡的好差事。袁园无功无名，无品无级，一跃龙门便进了内阁，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袁园倒不觉得有什么优渥和庆幸之处，眉头一拧，还没想好推托之词，其父袁伯宗却急了。袁伯宗一贯胆小怕事，患得患失，没教儿子涉入官场，一方面是因合了他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心意，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了这明哲保身、总怕闹出什么乱子的心态作怪。然而此刻皇上金口一张，玉言一出，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袁伯宗在官场如履薄冰了这些年，虽然淡泊明志，没什么上进，规矩却也不是不知。当今圣上今天虽在自己后花园露出一副亲民和蔼的面孔，可关于他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做派，毫不心慈手软的传言，雷厉风行的逸事，真是没少听了。何况就凭他以先皇幼子的身份，能把皇位坐的安如泰山、把江山治得固若金汤，想想也知道手段不同凡响……实在是得罪、违拗不起啊！
　　所以，当大家都在艳羡地望着袁园时，袁伯宗却在拼命给袁园打眼色。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看着和气，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万一他倔劲上来，非跟皇上对着干，这一家老小真就完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袁园也看见了父亲失了稳重的猴急表情，没奈何只好跪下来：“草民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