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我们回家》韩水

8、墓园

　　墓园。寂静如死的墓园。
　　八岁的时候，冷暖站在墓园中久久不能回神。妈妈被装在木箱子里，深深埋入地下。妈妈是个天主教徒，牧师说她回到上帝的身边，我们应该为她高兴。可她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她那时那么小，无依无靠，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整个世界都塌了。
　　她八岁丧母，如今已过了十九个年头。若不是老怀表里女人美丽的面孔从未退色，她大概已不记得母亲的样貌。可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和面给她包饺子，她站在桌子旁，踮着脚才能够到面板，妈妈把面粉抹在她肉肉的小脸上，笑着说：“暖暖变成小花猫了。”
　　她循着曾经的足迹来到母亲的墓前，墓碑上女人的照片依旧明艳动人，只可惜变成了黑白色。墓前很干净，有一束还未干透的郁金香，想是有人打扫过。她又放了一束花，轻轻抚摸着墓碑：“妈妈，十年不见了。”
　　“你离开我已经十九年了，你看，你还是这么漂亮，我却是长大了。”她把脸凑到照片前，“看呐妈妈，我长大了，有没有很漂亮，是不是很像你？”
　　“你一定想不到这些年我发生的事。我去了意大利，妈妈，你魂牵梦萦的意大利。我还遇见了你的Albert。很神奇是不是？他那么帅气，那么优秀，他生来就是全世界女人的梦中情人。我也爱上了他，他那么可爱，虽然……他早已不记得你了。”
　　“妈妈，这世上的事情是多么的不可预料。小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我的全部，做梦都想着以后赚钱给你花，可你就那样离开了我。我以为我会一辈子留在这里，天荒地老，跟我爱的人永远走下去，可我却还是离开了。妈妈，你总说这世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一定是有缘由的，我曾经不信，可现在我信了。当初我那么小，那么傻，以为当下的便是永恒，别人说我厉害我便自以为是。”
　　她深深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妈妈，你真漂亮。这十年我离开中国，如果不看你的照片，我都要忘了你的样子了。”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妈妈，我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斯人已逝，哪里怀念不是一样？待她如亲骨肉的阿姨已经同母亲一起归于黄土，安伯父恨她如虫蚁，安以辰，那个时常揽着她说要娶她的少年也曾与她决裂，说过了但愿从未相识，她对这片土地还有什么牵挂呢？
　　母亲的墓旁，“沈情”两个大字上面是阿姨当年美丽的脸。冷暖莞尔：“妈妈，这些年，是阿姨在陪你吗？还寂寞吗？”
　　目光流转，旁边墓碑后面隐约露出一角衣料。冷暖踱步绕过去，有个人环膝靠坐在墓碑后面。她觉得荒唐可笑，拢了一把头发：“你怎么在这？”
　　“被发现了……”安以辰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真的不是跟踪你。今天是妈妈忌日，我来看她。老远就看到你过来，我怕你见到我就走才藏起来的。”
　　冷暖一怔：“今天是阿姨忌日？”她有些慌乱，左右转了转，“我居然都不晓得，什么都没有准备。”
　　安以辰笑道：“妈妈生前最喜欢你，你能来看她，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他朝她伸出手，冷暖警惕：“干嘛？”他苦着脸：“蹲太久，脚麻。”
　　冷暖环着胸冷冷看着他，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子，俨然一个高中生的打扮。伸出的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她晓得安以辰就是在这里等她，他穿着十年前喜欢穿的衣服，语气也好似回到了当年。他就是为了唤起她曾经的回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哪一个不晓得，那个最美的曾经只能用来祭奠，却再也回不去了？
　　可冷暖还是拉了他的手，就好像当年他们在霓虹灯照耀的喷泉旁嬉戏，安以辰作势要吻她，被她一把推进水里。那少年挣扎地从水里探出头，哆哆嗦嗦地指着她：“暖暖，我真是你亲哥，你这是跟我有仇吧？我要是感冒了就让你床前行孝！”他伸出手，哑着嗓子，“快，拉你哥一把。”她哈哈笑着，牵住了他的手。
　　而光阴荏苒，情境如昨，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嬉笑怒骂。
　　他们没有遗忘时光，是时光遗忘了他们。再多的昨日美景，都敌不过这十年寒烟。
　　他们顺着墓园的小路下山，天色阴沉。两个人都沉默着，彼此却满是心事。
　　终于是冷暖先打破了沉静，拢了拢手臂道：“我看报纸了，你和孟婷分手了。很可惜，我听说她各个方面都很好。”
　　安以辰笑笑，也不禁点头：“她的确很好，长得漂亮，事业有成，性格家世更是没得挑。我很喜欢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总是能轻易地忘掉许多事情，她就像个小精灵一样。”
　　“你分手了岂不是很亏？”
　　“是很亏啊。”安以辰咬手，“我为了捧红她投资了不少电影电视剧，连公司的代言人都让她来做。现在她都不是我女朋友了，我花了这些钱的意义也没有了。”
　　冷暖一哼：“你真是个商人。”
　　“投资总希望有回报，这有什么错？”安以辰目光迷离望着前方，“可我不是一个好的商人，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一个没有什么回报希望的投资，投注了最多的时间和精力，却始终落空。”
　　“什么投资？”
　　安以辰停下脚步，目光渐渐聚集在还在慢慢前行的冷暖身上：“我一直在找一个女孩，用尽了心思，可是找不到。”
　　冷暖耸肩：“这就是你自己太固执了，找不到就放弃嘛。”
　　“说得容易。要是这么容易就放弃，那这十年我还坚持什么。”他一瞬不错地望着她，“我想和她道歉，想要告诉她当年那些话我都是无心的，我从没后悔遇见过她。”
　　冷暖心不在焉地玩手：“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恨你啊。”
　　安以辰一怔，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里面满是希望与惊喜，却在接下来冷暖的一句话被打入深渊。
　　她说：“女人的记忆力都很差的，那些恨啊爱啊的，只不过是小女生玩的游戏罢了。你自己也说了，十年过去了，你还能希望她记得多少？”
　　安以辰终于闭上眼，良久才浅浅道：“可我宁愿她恨我。”
　　恨他，也好过这样将他遗忘，形同陌路。

　　山下，安以辰找到自己的车，理所当然道：“我送你回去。”
　　冷暖莫名其妙：“我自己也有车，干嘛要你送我回去？”
　　安以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手臂搭在车顶笑看着她：“你不会开车，怎么可能有车？”
　　冷暖怒：“别血口喷人啊，我也没有多穷，买辆车还是可以的吧。”
　　安以辰没生气，也不再说破下去，只笑着点头，朝车里给她做了个请的动作。冷暖气结，不是因为他这气定神闲稳操胜券的态度，而是妈的她真的没有车，而且不会开车！
　　十九年前妈妈开车带她旅游，高速的路上出了车祸，整辆车翻到了高架旁边的土地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妈妈在车祸的一瞬间护住了她，生命凝固在那个瞬间。那是她生命里最大的一片阴影，无论如何都无法抚平。她一生都无法开车，碰到方向盘全身都会发抖，她甚至不能坐快车，坐的车时速超过一百就会发烧。
　　这些安以辰全部知道，他曾试图让她从阴影里走出来，却从未成功过。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困难都能被克服，那些太过残酷的，他宁愿让她绕着走。
　　车里气氛异常，冷暖头偏向车窗懒懒地瞧着外面，神情颇忧郁，实则真忧郁，一直熬着等着到地方走人。反观安以辰就比较有心理素质，找了一盘小曲儿听着，净是什么Because I love you啊什么的老式情歌，一路上都极其阳光又标准地微笑，还不时地讲两个笑话。
　　终于在他说“你知道一个绿豆跳楼之后会怎样吗？会变成红豆哈哈哈哈因为摔出血了”之后，冷暖忽然问他：“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安以辰沉浸在自己的冷笑话中不能自拔，哈哈笑着说：“挺好的呀。”
　　“嗯。”她应了一声，车里气氛又冷了下来。
　　安以辰咳了咳，又笑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意大利对不对？我去过几次，那里环境好，人文气息也浓，挺适合旅行的。”
　　“嗯。”她拢了一把头发，淡淡道，“我这几年在意大利过得挺好，生活滋润，简直腐败。你无须为了当年那点小事觉得亏欠我，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在乎了。”她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车子停在路边，冷暖解了安全带就要下车，手腕却被一把抓住了。冷暖挣了挣，不解地回头，目光触到他的手腕时却怔了。安以辰的手腕很细，不如说他整个人都很瘦，脸色也不太好，病怏怏的。可就是这么一个看着病弱的男人却力气极大地扣住她的手腕，钳住了她的自由。
　　他皱着好看的眉，神情隐忍：“你觉得，我做这些是因为对你亏欠？”他又说，“暖暖，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想我。”
　　冷暖被他拽着不好起身，只得坐在原处道：“前两年的确还是记着你的，不过日子过得一好了就有点乐不思蜀了。十年了，全身的细胞都换了一个半来回了，该记着的该忘了的，都差不多倒腾干净了。”
　　安以辰神色一黯，忽而苦笑道：“可我还都记着。所有的一切，该记着的，该忘了的，我都还记着。”
　　那么悲痛的神情，绝不属于年少时安以辰的神态。冷暖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柔软下来，低头盯着自己的腿：“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安以辰，你自己也晓得，什么都变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感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松了一下，便顺势从中挣脱。她看见安以辰神情怔忡，低垂着眉眼呆呆地看着某一个点。
　　车门被她打开，出去，再随手关上。她心跳如擂鼓，不敢再看那车一眼，转身便走，身影看着万分决绝。已走出五六步，身后车窗摇下，安以辰急急唤道：“暖暖！”
　　她整个身子一震，脚下却加快了速度。她听见身后车门被打开，安以辰似乎走出来，可她没有回头，她不想让他看见此刻她满面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