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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 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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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谌推开窗,看向外面的风景。
晨光熹微,这一片青砖绿瓦仿佛轻阖着的眼帘,水雾自远远的地方形成屏障,把一方静谧的土地包裹进柔和的梦里。
他才从楼下浇了花上来,这个时间段在房间里看书,待到日头升起,人声打破安宁,他再关上窗子,准备连上电脑工作或是出门。
此时距何夕离世,已有四个年头。
先前何夕病中反反复复交代的总结起来不过三点:要他好好生活,不要回宛城,最好忘了她。他大概听多了,总之四年来,他在C市越发风生水起,也再未踏足宛城,何夕的碑上有他的名字,刻得很小,他最后为她放上一束风信子。何夕生前对外说自己喜欢玫瑰,但那是在何灵死后的事,年少时他曾经悄悄观察她常用的物品,装作不经意买了一条风信子式样的手链给她,打开礼物的一刻她眼里的欢喜让他难以忘怀。
也就是这年,亲戚们稍稍透出些口风,试探他对再娶的态度。
送走宾客后,他让司机把他送到了过去的住处。
世上万物,但凡带上曾经便徒增三分伤悲,他喝了酒,司机把车开得很慢,他靠在后座,居然小睡了一会。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熟悉的窗口透出光亮。
下一秒,他感觉心跳要不受控制,来不及等电梯便飞奔上楼。
然而世上并没有奇迹,这个住处安排了人定期打扫,因为房间多,家政工偶然的漏掉了一个。
只是从大惊喜到大悲恸,他回想方才自己的举动,早知如此不如慢慢走,至少还能多享受片刻痴心妄想的幸福。
这一晚,何夕在他们旧时居住的房子里进入他的梦。
就像昨日重现,严谌看着何夕从朝气蓬勃到一点点被病魔吞噬,到最后在宛城的居住也不安稳,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他们第一次在宛城的医院过夜,他握着她的手等着她醒来,何夕意识到身处何处的时候情绪微微低落,他猜想大概是故乡的缘故,想要开口安慰她,她却反握过他的手,很认真地叫他不要害怕。
他其实并不害怕,也已经很久没有过害怕的体验,只觉得恍惚。一直以来守着回忆分毫不敢触碰,没料想在这里与她重逢。
他忽然很想看看,宛城的老宅是不是也像这般,被好好保管,空气里都是满满旧日的影子。
这年严家的风光与何夕在世时比又是另一番境地,他在宛城住的这段时日,竟然也收到一些人的拜访,加之先前就已敲定的老宅这一处土地的使用权,大概在他有生之年,可以护得何家无虞。
舒芸来的时候严谌正在搭花架,宛城当地的一种红色小花,花期从春天一直到初秋,布置好了一架子深深浅浅的红看起来很热闹。
他在之前甚至和工匠一起参与了老宅的修茸,这些他在过去从来不会做的事,他居然很喜欢。
“你怎么来了?”
“放心,不是催你结婚”,舒芸在他身旁站定,高跟鞋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从手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是我,恭喜我吧,我终于要结婚了。”
严谌默了几秒,指了指花荫下的桌椅,“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茶。”
檐下等旧友,相见不必说透,再添些胡话佐酒。
这样的时刻茶似乎过于淡了,但是两人谁都没说,严谌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操作,倒出一杯放在舒芸面前,“尝尝看,这种没有什么苦味道,常喝对身体很好。”又递过去枚信封,“这个早就备下了,何夕的一份,我的一份,你当年的礼金应该可以回本了。”
舒芸盯着那个半新的信封看了几秒,伸手接过来,“一物换一物,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赚了。”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婚礼还有一个月,欸我才知道有足够的钱交给婚庆公司,就什么事都可以甩手不管。现在我闲得很,看你在这乐不思蜀的样子,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大概会呆两天,嗯……不会呆久的。”
严谌笑了笑,“没关系,你想住多久都好,不过这里的石板路穿高跟鞋走起来费力,需要带你去买双平底的。”
他们结识在最纯粹的岁月,当年的人有的结婚生子,有的已于地下沉眠。命运兜兜转转,十多年后的小城里,却是他们两个,以茶代酒,向过去作别。
再回首,恍如大梦一场。
那日一梦终了,他坐在床边,静默着想了许久。
如果当初不是把宛城当做最后的终点,而是一早就放弃C市的生活与何夕来这里定居,他们的后来会是怎样。
何夕大概会震惊,然后回绝,她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内敛的,理智的。因而到她生命尽头,她做的决定在旁人眼中都足够深明大义。
但是一定有那么一瞬间,她听闻可以回宛城长住的消息,内心会很高兴。
此行听闻他回宛城的人的反应无一例外,斯人已去,再做什么不过徒劳无用功。
他布置得了一院春色,却换不来她一个笑容。
舒芸在何家老宅问他何夕死后他都在想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也没有答案。
直到舒芸临走前,看到她的欲言又止,严谌揉揉她的头发,就像一个温和的兄长,“我知道你带着任务,放心,我会回去的,总不能缺席你的婚礼。”
严谌回到C市一段时间,意外的收到黎念的电话。
准确的来说,这个电话不是打给他,而是黎念思念的何夕。
他深夜被电话铃声惊醒,何夕生病不方便使用手机的时候,来自研究所的事务都是由他转告,加之后来各方面遗留的问题这个号码便一直没有停用。
严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黎念,也很久没接到打给何夕的电话,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让他差点忘记接通。
黎念的声音透着醉意,严谌大概拼凑出经过,宋医生在医院有了追求者,虽然宋先生并无意,但是对方死缠烂打到无孔不入的地步,黎念偶然一次打电话给宋医生,电话那头嗲嗲的女音弄得她心情烦闷,而宋医生忙于工作,家都来不及回,问题就被这样搁置。
狗血烂俗得像家庭伦理剧。
黎念和宋医生结婚六年,有了一个女儿,双方工作体面,男才女貌,堪称模范家庭。
严谌在心底叹息。
事情的解决倒也简单,严小叔的一通电话,追求者第二天就哭哭啼啼地提了礼来道歉。
黎念在陪女儿读英语,见到来人礼貌地微笑,然后抱起女儿去楼上午睡,再回来一番交谈滴水不漏,最后连人带礼请出门外,预计未来再不会见面。
宋医生经这次后推掉了大半工作,上班之余专心陪家人。
仿佛什么都未发生,算得是个好结局。
然而黎念又打来电话,约严谌吃饭,说是道谢。
地点在大学城。
这一片地方还是严谌记忆里的样子,他的车停在一排小吃车后,就像他穿着西装走在小饭馆简陋的楼梯上一样格格不入。
严谌问黎念:“如果没有我,何夕会是什么样子的?”
黎念微怔,“她没跟你提过吗……也对,她应该不会说的……何夕的梦想……她希望回到宛城,做一名作家……这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这个回答莫名让他觉得安心。
出来小饭馆,右手边不远处就有他们上学时常光顾的一家西点屋,现在看来生意依然很好。
恍惚间,严谌好像还能看到当年的他牵着何夕站在柜前,何夕神情轻快,他拿着托盘,隔半分钟就要叮嘱一遍她肠胃不好不能吃多。
黎念对他说:“我近几年常梦见何夕,可能是因为我很想念她,不单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其他的时间也是。可能我在办公室闲下来一会,就会想起她,想象如果可以接到她的电话,约好下班去看场电影喝杯茶……但现实是,我下了班就要赶去接女儿,吃过饭后要准备送她去舞蹈班或者陪她一起等外语家教来……另外还要处理各种家庭人际琐碎的事,这样的生活我过去很抵触,现在已经适应了。”
“严谌,我曾经很怨你,何夕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我一度觉得,就算是你们的结合,相对她为你放弃的,她得到的还远不够。”
“你失去了至亲的爱人,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而除了至亲之外,何夕的存在是逐渐被忘记的,你大概也懂那种心情,总有人告诉你不要想要忘记,就像你不说就不会难过,但实际上不是的,如果无处排遣,悲伤只会累积而不是淡化。”
“我到这个年纪,明白爱情不可能像教科书完美无瑕,计较得失是最幼稚不过的想法,而这点,何夕比我懂的早得多。”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感觉自己老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大人。这样的情况下我想到何夕,或许因为我还依赖着她希望她能来帮我处理难题,又或许,我是在怀念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也会有点羡慕,羡慕她永远留在了最好的年纪与爱里。”
黎念抬起头,眼眶微红,“严谌,可是真的已经太久了,我每次去见何夕都不敢告诉她,不敢说你还一个人,说你一次次在宛城停留,你好像过得很好,但是因为没有她,就又显得很不好。”
严谌回到住处,居然真的找到了何夕过去的文件夹,里面手写打印的稿子都被分门别类整理好,写作时间与是否投稿也都标记得很清楚。
他向来不喜探人隐私,这次例外地,把何夕的旧物细细翻看了一遍。
这些大概是何夕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了。
在何夕去世的第六年,严谌独自驱车前往他们旧时的住处。
先前何夕未向他展现的多方面在她走后被发掘,偶尔会让他有陌生的微妙感觉。
虽然每每最终他都会发现,何夕仍是何夕。
他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着手让自己接受何夕会离开的事实,然而对于这段感情该如何纪念,他一直没有想好。
大概是无尽的追忆与缅怀加重了何夕在他心上的份量,又或许真的如黎念所说因为何夕永远留在年轻的岁月因而不染尘埃,总之他记起她,就像平淡无奇的生活里经过的光,他得到过,失去过,他曾被她点亮,然后在她离开后重变回平庸的凡人。
何夕讲给他听的沙漠与绿洲的故事写在生病期间,后面抄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他读完,抱起乘着旧物的盒子,深情地吻了吻。
他的无名指空荡荡。
之前机缘巧合结识的一名作者,后续慢慢相熟,两人也算登对。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是婚戒已经挑好,明天他就要在众人面前再次说出“我愿意”。
他躺在床上缓缓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对身影说:“最后一次了,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