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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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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尚余截竹为杆手,可许临渊结网心
一夜就这样过去,指挥部没有挪动分毫,原原本本地呆在那里。
步枪、手枪、弹夹、刺刀、绳索、地图,一堆本该属于侦察兵的东西堆放在行军床上,这堆东西的主人,正趴在桌上补觉。心照不宣般的默契,虞啸卿没下逐客令,他也没要走。他默默等候了一夜,除了困倦什么也没有等来。
虞啸卿一夜未眠,地上的炮火和图上不断移动的彩色大头针让他在压力与亢奋之间不知疲惫。对于死啦死啦汇报的重要情报,他只将侦察连派到了师部周围加以查探,此外并没有打乱原有布置。
死啦死啦醒了,带着梦境与清醒之间短暂的意识模糊,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这里还是两个月前祭旗坡的那个破烂团部里,一睁眼就看到虞啸卿和阳光都在。但也立刻就清醒过来,想起他为最高指挥官安全而来,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而留下,但至少他发现了足以吸引他的东西,那些代表军队的彩色大头针和蓝红勾画的铅笔线,代表着他以一个团长立场不甚了解的大局与未来。
虞啸卿道,“醒了就别装死了。我没退回去,这一夜你的日本神兵也没降临,结果怎么样呢?”
死啦死啦笑笑,“但愿吧。”
虞啸卿不再理他,自己走向行军床,掀起床单卷走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死啦死啦只好过去收拾,很识趣地拿到一边地上放着。虞啸卿靠着被子躺了下去,依着随时起来的不得安宁和凑合就行的身体素质。死啦死啦很讨好地拿了那灰色大衣给他盖上。
再一回头,那些师级、军级的战报与资料摊在地上与桌上俨然是被默许了任他查看,死啦死啦眼里放出光彩,凑近所有那些提炼萃取后的大地脉搏。他嘴唇动着,念过一个个蓝色箭头划过的山川河流,中国远征军第二次远征已经收复的地方,“铜钹,大塘,空树河,龙川江……勐谷渡,大绝地,冷水沟……”死啦死啦长出一口气,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这么远,他手指在图上划过的路线,意味着在短短半个月内远征军已经打了回来,从当年第一次远征一路败退的地方。此后还有更远,蓝色的箭头从高黎贡山与龙川江流域一路南下,五个师,最终汇于腾越州,在那个以黑色方格标识的古城,结束。
死啦死啦坐到椅子上,身体向后仰。透过头顶伪装的细小透气孔看到破碎的夜空,那里渗透下来的清凉和星光很快感染了他。
天上的星星是一个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每当你看到它们,就是亡灵在诉说怀念,可他们的归宿就是在天上。而活着的人,有思念你的人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归宿。
他曾对孟烦了这样说,以劝服一个心无所属的游魂回到父母身边或那小姑娘眼前,像河流总要汇入大海,现在,心里安宁清静,无悲无喜,他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
直到头顶外面空间传来一声绝不寻常的枪响,似有特殊子弹划破空气飞上天空的声音,死啦死啦倏然惊醒,扑到潜望镜查看,什么也看不见,但凭经验与直觉感知发射点绝对就在很近的地方,他回头看向地图,猜测大致是地上指挥部背后的水泡子彼岸。整个师部防御系统立刻反应过来,枪声爆发,密织交火。该来的终于来了,而虞啸卿全无反应,只睁开眼看了看空气,又合上眼睛,从前只像战士一样机警焦虑的人,如今更多的是属于上位者的淡然从容,死啦死啦无所适从,神情纠结了片刻,终于莽汉一般大步过去将虞啸卿拽了起来,这无礼到了冒犯的地步,以至于对方惊诧得忘了恼怒。
死啦死啦小声叫着,“来了!这不就来了?”那腔调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兴奋,虞啸卿听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龙川江大平原背后的山峦间,几架战斗机几乎贴地爬升,就着破晓前足够光明的最后昏暗,向信号弹发起的方位进发。一轮初升的红日从山峦上冒了头,一片溶金倾泻。整个世界立刻亮了起来,却也瞬间就被激烈的轰炸淹没,大地在颤抖。
张立宪喊报告的同时人就已经进来了,“师座,日军特战部队潜过龙川江大平原,侦查到指挥部,向空军作战部队报告了指挥部位置,并于刚才……”
张立宪说到一半,就被赶进来的闫助无意打断,“独立团,受到日军正面攻击,米团长判断是146联队终于出来了。”
张立宪也不再继续说下去,等待虞啸卿的指示。
虞啸卿道,“特务营歼灭面前这支特战部队,其余人不用动。传令川军团,南下支援独立团。”
张立宪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死啦死啦瞠目。虞啸卿没有半点让他回团的意思,这道命令只能传给阿译,况且他心理很清楚,川军团仍然尚未成型,只要独立团稍有溃退,川军团必将失去依托,被绞入日军整个联队的攻势中,然后,又一次的灰飞烟灭。死啦死啦说,“师座,我请求回团。”
虞啸卿道,“你死在路上的几率,大于你的兵葬身战场的可能。”
他又拿起电话,似乎是打给盟军后方。死啦死啦忍耐着暂不插嘴,毕竟,独立团与川军团都不是最要紧的,直取师部的日本战斗机与特战兵才是近患,几乎已经能够听到那些杀到头顶的动静。
这一日军小队,最强的精锐。冒着水泡子入夜极寒的潭水,凭借单兵优势与默契配合,生生钻入了整个师属部队的严密防范中,这也就意味着要陷入整个特务营的包围,于是又将区区二十几人的潜伏行动演变成了对指挥部的舍死强攻。
子弹划破空气的瞬间轨迹,副营长黎跃倒在了战壕里。
地上指挥部的窗口,张立宪守望在炮队镜后的瞳孔紧缩了一下,沙盘演习上只将为国捐躯视为得其所哉的人,如今已无法再那样,目睹生命成灰而无动于衷。
这一年他二十九岁。经历了南天门,失去纯真。
“别再拿命拼了,论单兵我们不是特战兵的对手,警备连取消潜伏任务全部加入狙击,协同作战!”张立宪对传令兵说。
警备连已经在指挥部周围植物丛里潜伏了整整五天,那是虞啸卿的亲令,传令兵没胆子去取消最高权威的命令,忍不住提醒,“那得师座点头。”
张立宪抬高了声调,“特务营驻守指挥部,营长就有权调度指挥部一切力量!”
失去纯真,却得到独立思考和独当一面的勇气,转了好大一圈发现,原来有比虞啸卿个人标志更要紧的东西,那来自团长的传染。
传令兵想到的却是另一套逻辑,疏不间亲。他服从了。
随着特务营营长的指挥传达下去,警备连苏醒过来,单面抵挡升级为四面合围,弹影光痕密织起来,枪声响作成片。张立宪抬头瞭望,隐隐分辨出一个超出眼前战场的声音。来自高黎贡山方向的盟军空援终于到了,配合着余治炮兵连的防空炮与日本战斗机拉开空战,美国与日本军工力量的正面比拼。一架日军战斗机坠落下来,湖塘燃成火海,日本兵毕竟难以再行突破,对指挥部的强攻永远停留在了张立宪与陆铭的协同保卫中,只剩最后一个坚持着立在水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了冲击,所有中国兵也立刻停了下来,这与礼尚往来无关,谁都希望捉个活的,抑或仅仅是等待、观看。那日本兵在青天白日、水火交融的光影里兀自站了片刻,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了自己嘴里。
余治放下望远镜,用实际视野收纳下这最后一幕,沉默片刻,向师部方向走了走,他想看看无缘参与的战场,想找师座或者张哥领个命。在张立宪的望远镜里已经看到他在踟蹰,张立宪觉得奇怪,想打电话过去喊住余治,又突然停了手,战壕里一个挣扎而起的身影让他庆幸欢喜,黎跃还活着。
川军团强行军赶到前线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跟着队列一路狂奔,眼看大梯田到了这里仍然没有断绝,我们追逐那绵延无尽的梯田一路向南,直追到交火近在眼前。
丘陵坡度到这里已经超过了战斗机器的最大仰角,日军在重复虞啸卿铜钹指战时的选择,人没有最大仰角,人去猛攻。五天前这个联队被米奇切断了与大月合先遣部队的联系,今天终于全线出击。
那是全军最强一团抵挡着日军整个联队的正面相撞。
一时间我又想起南天门。死啦死啦领着我们,在怒江西岸那座山头独拒日军。先遣联队也是这样整个撞了上来,我们站住了,挡住了,然后被一点点啃噬干净。整个团,就那么扔在了那里。
可这一次是米奇,米奇后面是虞师。
来支援的我们只是凑数,或者替死。
可阿译很激动,带着所有人顺坡而上加入米奇的防御,我也做好了再拼起命来大战一次的准备,可我们被几十个枪口拦住了。
独立团那嬴副团长大概是觉得我们实在不像虞师正规团,他对我们在日军斥候与民兵组织的犹疑之间寻找着判断点。即使是我也大感耻辱,哭笑不得,冲着阿译甩高了声调冷哼一声,大概是过于夸张,在这样漫天轰响的战声里仍然被嬴副团长听到,他看过来,认出了我,几天前和他团长一起在草丛里爬来爬去的瘸子。他立刻扬手斥走了那些拦路枪口,有些尴尬,本该表达的欢迎友军共御外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阿译倒是宽怀,见不需再验明正身,立刻招呼身后兵士,赶去独立团侧翼辅助作战。
我拄着枪没有动,噎着一口气,斜觑着眼给那嬴副团长相面,只想怎么样也要把我们狗屁副团座丝毫没有维护住的脸面找回来一些,可我站着没动就看到了从身边跑过去的一队队人,真是不怪别人误会,这样一群兵勇着实不像正规军,除了极少部分的老弟兄们,尽是一群才穿起军装的庄稼汉,拿枪的姿势都像在拿烧火棍,可拿着烧火棍也已经做好要拼命的准备。
“烦啦,你想你的弟兄么?你去找吧,兽医,蛇屁股,泥蛋,满汉,都还在里面,你会找到的。”
从高黎贡山一直蔓延到这里的路太长,以至于死啦死啦那时说过的话此时仍能传响在我耳畔。
我原谅了嬴副团长。我跟上这支似军似民又似匪的队伍。
“突袭师部的日军特战兵已为我部全歼,空军已退,歼敌数量正在统计,我军阵亡……三十九人。”张立宪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都在皱眉,特务营拥有虞师最强装备,理应形成特战等级的战力,面对日军特战兵却仍然惨胜如败。他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变更虞啸卿的指令,直到连副营长也倒下才肯下定决心。紧接着他又想,以虞啸卿的阅历和军才,即使不曾亲出,也不可能听不出警备连加入了作战,于是一时热血过后的疑虑慌张终于到了,尽管他从没想果要欺瞒他什么。
虞啸卿只是说,“辛苦了。”
张立宪略感错愕,愈发思索虞啸卿是否在等他主动请罪,心下一横当即决定和盘托出,电话恰在这时打来。虞啸卿拿起话筒,余治大嗓门的唐山腔就让龙文章张立宪都能听见,“师座,我们啥时候去行动啊?您肯定是把我给忘了,我可奏在北边儿山头底下猫着呢。……喂?您听着呢不?这电话这线咋接的这是……”
虞啸卿没有回答他,只把话筒递给张立宪,“你和你余弟说。”
他听到了袁昂参谋长快步走来的声音。
张立宪不知是要和余治说些什么,却也明白虞啸卿的意思,只对着电话说,“余治,是我,张哥。师座没命令,你踏实一点,让你动你再动,这是大仗,不要逞英雄……嗯,行了。”
袁昂很快进了门来,“师座,您没有请盟军空援独立团前线么?有战斗机和远程火炮,可以减少独立、川军两团伤亡。”
死啦死啦目不转睛,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虞啸卿想着事,欲言又止,只说,“再等等。”
袁昂愣着,无可奈何。终于还是敬礼走了。张立宪见再无指示也随着退去。
只有死啦死啦一人面对他,“您这儿不缺我一个,川军团没我不行,我得回去了。”这话带着征询的味道,却已经是肯定的语气。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去。”
死啦死啦笑意半带讽刺,“是不明白,也懒得明白。”
虞啸卿忍了忍,“放你回去,你会怎么做?”
“居高临下,联合米团长四千精兵吃掉他们至少一个大队,并且请求空援和坦克连支援。坦克真的厉害,空援更好,刚才见识了。”
虞啸卿淡淡地说,“你去侦查的时候,或者在白天,没试过往那边看看么?还是戴着眼镜看东西,就忘了眼镜本身?”
虞啸卿说话从不这样东打西晃,死啦死啦感到奇怪,“看了,真好看……怎么了?”刚说完,他自己也就明白了。怔然,顿悟,他瞬间就被传染了虞啸卿口吻里透着的无奈,定格在一样沉重的表情。
看到了,那是云南老山老水里深藏着的农耕文明,人力无法造就的,上天赐予的。龙川江大平原和明光大梯田美到绝伦的绿色从脑海里划过,那一家人冒死照料梯田,执着地活着,守候。
虞啸卿说,“空援,会毁了这里世代传承的梯田,炮火耕犁过去,只要半日时光,就是一片焦土。打仗已经够难,没人有心思顾全这些,的确如此。可再过二十年,我们今天做过什么就没人记得了,只剩下一片再难重建的废墟。那时没了战争,没人能想象我们今天有多难,只知道我们一声令下,毁了一片古老文明、世外桃源……那我们又是什么,留下什么。”
死啦死啦怔了很久,“可如果没有空援……”
虞啸卿又看向那些地图,“我不知道。他们把命交给我,让我怎么选。”
死啦死啦只是看着他,最后说,“我请求回团。”
“你要帮我扛么?”
死啦死啦敬礼,代为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