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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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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倾尽一生一世念,峥嵘皆成烟
我想我是在守灵,守着我所有死去的弟兄们。
树堡里的死人气息仍旧挂在鼻翼挥之不去,以至于在我眼里,眼前的祭旗坡也像是慰灵地,弥漫在半空的是半带执狂半带迷茫的浑浊气息,不是纯粹的白,也不是纯粹的黑暗,那是血浆的褐红和死人眼球的浑黄。如果有人在树堡下献上一朵花,我想只消隔天便会枯萎,地底亡魂连花的精髓也要吸取,开得再明媚的山茶花,第二天也会染着淡淡的血丝凋零。
越过营房窗棂我看着曾经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树堡上空阴惨惨灰蒙蒙的,再看不到我曾经可以看到的熟悉面孔。事实上也不尽然是我熟悉的,他们中有我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见过几面的,还有压根没印象的,一群彼此厌恶又相依为命的渣子。来自天南海北混杂在一起的不只口音,还有我们的灵魂。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却还活着。
死了的人,说那是死得其所也好,一了百了也罢,反正他们省心了,而活着的人仍在继续那样的悲伤和绝望,感觉不到一点重生的迹象。
我的头脑说:踏实了吧,仗已经打完了,没你事了。心里却有个不安的声音告诉我:不,还没完,因为我们还在向死求活。
营房中,我、阿译、丧门星、克虏伯、张立宪,还有狗肉,五个人一条狗坐成半圆,围着圆心的死啦死啦。
迷龙躺在营房门外的帐篷里等着他未知的运数。就在树堡回来后不出十分钟,他拿枪朝一个面对日军炮火极度不适应而想着开溜的少校扣动扳机,一枪毙命。我相信他只是杀红了眼,三十八天的杀戮和紧张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但军队不是可以善解人意的地方,立刻就有人围上来要治他僭越妄杀之罪,死啦死啦当众打折了他的腿,我们才得以借故把人拖回自己地盘。战时死个少校不是什么大事,迷龙是个功臣,僭越之罪不假,可毕竟出师有名,罪也不至死。可倒霉的是,那少校是陈大员的侄子,于是这事染上了政治色彩,陈大员与虞师长本就不甚融洽,迷龙成了导火索。
现在祭旗坡上就围了十几个刽子手。陈大员派人来捉拿他了。要不是我们手里有挺其实根本不能使的机枪撑腰,他们早就扑上来把迷龙押走。死啦死啦功臣团长的身份在军部要员面前终究是不值一提的。
真到了要命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师长你还能找谁呢?死啦死啦第一天就跑去师部,可是晚了一步,虞啸卿早已打到西岸去了。他干等了两天,第一天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第二天照样,第三天也就是今天,终于接到虞啸卿派亲随传来的口信,言简意赅得很:“我尽力而为,你静候消息”。
死啦死啦只好回来静候。他回来的时候我假装看不到他的崩溃和涣散,我也什么都没问,一种过了命的默契在眼神交流间足以心照不宣。
静候又能候到什么呢。
一句“尽力而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明明打个电话发个电报就能传达的消息,非要派近身亲随来口头传信,无非是不想白纸黑字地留下痕迹,人家师长压根儿就不想搅进来,为一小卒与要员加深仇怨实在不值。
也许死啦死啦说得对,“虞啸卿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他说这话时的悲伤,叫人宁肯让他立时三刻便可死去。
不敢再信,但不信不代表不抱万一的希望,我们能做的只有干等。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得只能沉默。整个夜晚死寂得如同在守灵。你以为我们真的只是在守着迷龙么?死啦死啦会神神叨叨地跟你说,我们所有死去的弟兄都流连在这里,不舍得离开。
可我们真真儿是在守灵的,守着所有死去的、活着的、身边的、心里的,和那些消亡泯灭了的热情与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死啦死啦给狗肉清洗着粘血打结的毛,克虏伯抱着他空空如也的炮弹箱,丧门星还带着弟弟的骨灰,阿译在写他的日记,而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做了个梦:
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径自划拉着火柴,手指颤抖,因无力而过度用力,就是怎么也划不着。不远处是残存下来的我的袍泽在对着日军坦克做最后冲杀,我的连长在战壕里被烧成了烤鸡。我扔掉□□趴在死人中间冒充死人,□□点着了我死活划不燃的火柴。那样的星星之火能点起的阳光与希望不属于我,从来就不属于我。
我死不要脸地活了下来,我确实活了下来,真的……假的!我早已经死了,眼前有个失魂落魄的死瘸子拖着一条烂腿在当逃兵,逃避所有逃得掉的和逃不掉的,这种死亡源于信仰的丢失。
恍然间我又成了游魂,我飘在半空,看到死啦死啦在一条河边,面朝着河不知跪了多久,那好像是怒江,又好像不是。他的魂怕是和我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就那么丢在南天门上,我们曾六次横渡怒江,但他回不来了,如同那位乌江自刎的万世英雄,无法给自己找一个回来的理由。
我拼命朝他喊:那些雾气不是死人在飘,那些堆成的山不是你欠下的坟!死人怎么会回阳间?打仗死人之罪怎么能扣到长官头上?
可他在追求胜利和珍视生命间辗转挣扎,找不到站稳自己的平衡点。他永远听不懂我说什么。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枪炮喊杀声、妇孺啼哭声、人间苦难声,他听不见我说什么。
我醒了。
外面蓦地一阵嘈杂。风驰电掣开来的车声撕裂着静谧的夜空直逼耳膜。在我的记忆中会这么疯了似的开车的,只有一个人。
“都他妈给我起来!来啦来啦来啦!”死啦死啦一脚一个把我们从地上踹了起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拉房门,却又僵在了门把儿上,我当然能理解他为什么迟疑。
起来干吗?什么来啦?是的,自打被困南天门却迟迟等不到援兵开始,我们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甚至刻意避讳虞啸卿,信誓旦旦许诺四小时却成了三十八天的虞啸卿。可现在他来了,守此待噬的那帮人绝不敢拦,就在外面,一壁之隔。军靴踏在地上是坚定的咯噔声,一步一步稳重得几乎要砸出坑来。
枪毙迷龙不过一句话的事,还用得着他亲自来么?
我相信这里的人都在指望他救命,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见到他。期望与失望仍在拉锯一样折磨着无所依靠的心。我们七拧八歪地站着,听着脚步声愈行愈近,揣测着关乎迷龙死活的答案。
房门开了,就那力道看来必然是被踹开的,泥渍血污的军靴迈进门槛,然后不论我们多不愿意也还是又见到他了,让我们又恨又憷的,我们的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