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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前尘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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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庆和的前半辈子过得也算是不错了。
跟着父亲耕地到二十几岁还未能娶亲,他私自不着急,反而向往更大的出路,希望跟着路经的商队走南闯北出一片天地,然而他的父亲却洞悉了儿子的想法,先一步将他卖身为仆。
为此他还跟父亲大闹了几天,绝食,逃跑,甚至不孝的要跟父亲断绝关系,但这都是徒劳,面对儿子的倔强,他的父亲也跟着花白了头发,痛哭流涕的说,“我田家就你一根独苗了,爹不指望你有什么出息,但起码,得是健健康康的啊。”
“我不走就是了,您何必将我卖身为奴,我走了,家里的农活谁来干?”田庆和据理力争。
偏偏这世上,没有不了解儿子的老子,他父亲佝偻着背说,“你这野性子,要是没有卖身契来约束,早晚有天你要远走高飞的,你放心,爹就给你签了五年,五年之后你攒点钱成家立业,就别想着行走江湖了。”
就这样,他被送到当时距平壤村百里之远的余府当仆人。
彼时的余府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当家余昌盛乃当朝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此人被皇帝钦赐牌匾“才高八斗”,实际青年时期家境却贫寒至极,仰仗商人世家出身的妻子卢梦飞才得以安心读书高中状元,并且一步一步爬到三品之位。
因此,飞黄腾达后的他并无妻妾成群之境,反而更加真心实意的宠爱着发妻。
无奈卢梦飞自小身体虚弱,夫妻两人只育有一女,便是田野的生母余思然,她是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犹记得两人相见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余家前往波棱湖踏青,余老爷为人和善,念在府中仆人日夜劳苦,便多带了些人同去,田庆和幸运的是其中之一。
他趴在马车前为余思然垫脚,其实余老爷并无这种习惯,但田庆和机灵,想着府中小姐身子柔弱定然上不了那马车。
“你为何趴在地上?”
脆铃般好听的声音响起,田庆和还从未见过自家小姐的面,奈何再好奇也不敢抬头,只能将头趴的更低,闷闷说道,“禀小姐,小的在这给您垫脚。”
哪知头顶上穿了一串轻笑,他再也按耐不住,悄悄抬头往上瞟了一眼,穿着藕色玉兰纹绣纱裙的姑娘笑不露齿,眉梢带着春风和煦,天光都跟着黯然失色。
“你快起来吧,我又不是万金之躯,哪能在你身上留脚,翠禾,将木凳拿来。”
身旁穿着湖蓝色上衣的丫鬟闻言上前,手里早就备好了木凳,跟着笑说,“咱家小姐菩萨心肠,可舍不得难为你们,不如你拿好这木凳,随时伺候吧。”
马车疾驰而去,田庆和随车夫坐在前面,听着车厢里传来阵阵笑声,沉醉不知归路。
自那以后,田庆和的世界,除了闯荡江湖,有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在脑海中描摹余思然的样子。
直到那天,同屋的小虎着急忙慌的收拾东西,见他躺在床上出神,忙踹了一脚,“做什么白日梦呢,赶紧打了包袱走人吧。”
“走人?卖身契在这呢,说走就走啊。”田庆和被他搞得一头雾水,翻了个身不愿理他。
“嗨,你还不知道呢,皇帝说咱家老爷私通敌国,这是啥罪啊,满门抄斩啊,夫人心肠好,把卖身契都烧了,说让咱们打哪来回哪去,别跟着受连累了。”
这本是件好事,东家有心,救他们一命,看见屋里陆陆续续挤满了人,大家无一例外收拾家当,讨论着如何找下家或者回家怎样过日子,唯独他呆坐在炕上。
脑中全是余思然的一颦一笑,绝代风华。
再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甘雪庭已经不复往日熙攘,只有痛哭流涕的主仆二人,翠禾跪在地上,旁边还有包袱,只见她不停的磕头,嘴里乞求道,“小姐,小姐我求你别赶我走,奴婢无父无母,这条命都是您的,就让我陪着您吧。”
“这是我的私房钱,你拿去用吧,寻个好儿郎嫁人,你我今生主仆缘尽,来世若能相遇,做对平凡姐妹也好。”
余思然眉眼间满是忧愁,再也没有昔日神采,田庆和远远看着,如芒在心。
“老爷是被冤枉的,再说皇上只是下令彻查,并没有定罪,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万一,万一老爷洗刷了冤屈,没人伺候小姐可怎么办啊。”翠禾忠心,说什么都不肯离去。
余思然对下身来,拭干她的泪水,“私通敌国这是何等大罪,无风不起浪,皇帝无论都不会放过我们了,我生死都是余家人,若是为此丢了性命,我也毫无怨言,我只求,只求别再拖累别人。”
两人抱头痛哭。
最终翠禾还是离开了。
田庆和也离开了,但他想在这找份差事,攒点钱好圆他闯荡江湖的梦。
到了傍晚,他游荡在依旧热闹的街上,来往行人擦肩而过,几人的声音也落在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听闻御史被定罪了,皇帝念他教育太子有功,免去抄家之罪,他们夫妻被发配边疆,女儿充为军妓了。”
“军妓?就是那京中有名的才女余思然?要我说,让这般清高的人去作妓,还不如赐她一死呢。”
“说的就是啊。”
他转身坐在街角,心如乱麻。
那样活在画中的女子,就只能走上这条不归路吗?
停停走走间,他居然来到了余府门口,此时这里已是重兵把守,估计是怕有人营救吧。
自己不过一介布衣,心有余而力不足,田庆和抬头望着那块牌匾,心里密密麻麻的疼,过了许久,那守卫看不下去了,凶巴巴的过来赶人,“在这干嘛,赶紧走,小心把你当同党抓起来。”
他缩了缩脖子,准备离去,却听见府里打乱,人声嘈杂,那守卫也顾不得他连忙跑回去问,便听有人喊,“余思然跑了!快找!”
跑了?
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心里却浮现了一场冒险的计划。
这些守卫都是临时借调,对余府并不熟悉,但田庆和作为跑腿小厮,自然对府中地形尽在掌握,余思然手无缚鸡之力,绝不可能翻墙逃跑,前后门都有人,那她逃跑的出口,就只能是那个地方了。
他趁乱跑进王府旁边的小巷,若是没来过的人,肯定也不知道这巷中别有洞天。
田庆和跑到墙角一看,果然那刚被填上的狗洞被破开了,他注意外面动静,手里连忙把这洞补上,回头扒开那杂乱的稻草堆,眼前居然是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
想不到她还知道这条密径,田庆和没犹豫就钻了进去,还不忘把手里的稻草重新补上。
沿着密径往前走,田庆和很快看见了那抹身影,忙在后面小声叫了她的名字,对方却僵直了身子瑟瑟发抖,“小姐莫怕,我是府里的小厮,您快往前走,咱们出去再说。”
那时候余思然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只觉得脑中混沌,腿脚不听使唤的往前走着,连心都跟着麻木了。
密径的尽头是片贫民棚屋,到处都是脏兮兮的叫花子,余思然越看越害怕,缩在墙角痛苦起来,田庆和紧随其后出来,挡在她身前说,“小姐莫怕,有我在呢,小的一定给您救出去。”
田庆和数了数身上的银子,咬咬牙往收泔水的老伯那走去,三言两语达成的共识,买下了那臭气哄天的泔水车。
余思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瑟缩着躲在稻草堆后,生怕别人认出她来。
此时田庆和只怨自己太笨,想破脑壳也只有这么一个馊主意,但是想想皇帝对她的罪罚,这些委屈还是要受的。
“小姐,咱们当务之急是出城去,但现在肯定到处严查,我就想……”
话已至此,他实在是说不出口了,余思然却明白了,泫然欲泣的说,“只要能逃走,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别说是泔水桶,粪桶我也愿,只要不让我回去做妓。”
“您放心,小的就算是拼死,也会保护您。”
皮肤黝黑的汉子握拳发誓,周围的环境破落不堪,但是多年后,余思然还是觉得,那是田庆和最耀眼的时刻。
他们最后当然出去了,余思然躲在泔水车的下面强忍干呕的欲望,田庆和心里焦急,想快点出城让她少受点罪,好在老天保佑,城门守卫捏着鼻子让他赶紧走。
拉着泔水车又走了半个时辰,找了片茂密树林,田庆和慌张的停下来,将余思然从车下半拖半拽出来,“让小姐受苦了。”
余思然拉着他的衣袖哭的不停,“你知道,天塌了是什么滋味吗?” 原本田庆和想将她送去乡野的尼姑庵暂住,却在她三番两次企图自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就这么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睡马车,吃野菜,田庆和一身力气都用来赚路费了,哪怕现在落魄至此,他都不肯让余思然动一根手指,只说她天生娇贵,这些活儿不适合她。
后来顺理成章,余思然了无牵挂,一心依靠田庆和,两人成亲,田庆和的母亲看她柔弱无骨的样子不顺眼,整□□她做活,原本身子就不好,最后,被活活累垮了。
田母威胁田庆和,若他不肯再娶个能传宗接代的女人,便将余思然的药钱停了,活活病死她。
田庆和迫于父母之命,娶了夏氏为妻,不久,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名曰田宇。
哪知没过多久,余思然也怀孕了,生田野时她难产,伤了元气,月子还没坐完,夏氏就撺腾着田氏逼她去干活。
不到三年,余思然便命归西天,田庆和伤心欲绝,扬言要休了夏氏。
“那时我刚从思然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想着双儿绕膝,也算是生活美满了,却不知会徒生变故,”田庆和沙哑的嗓音透着疲惫,“一日玩闹间,田野将田宇撞进水井,我那大儿子就再也没能睁开眼。”
海石听得糊里糊涂,蹙着眉头问,“就是说,田东才是弟弟,而田野是哥哥?”
田庆和眯缝着眼抽了口烟袋,“宇儿死后,夏氏便疯了,我为补偿,便从镇上买了个父母早亡的男孩回来,顶了大儿子的空缺,夏氏这才慢慢好起来,后来她清醒了,却依旧将田东当亲生儿子对待着。”
“然后你就把田野赶了出去?”
“夏氏父母来我家闹,说田野杀了宇儿,要他偿命,我迫不得已立誓,待田野弱冠,便将他赶出家门,所有家产都是田东和夏氏的,才保了他一命。”
至于算命之说,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
海石抬眼看他,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宽恕,只是玩弄着桌上的茶杯,语气风轻云淡,“你的过往如何,田野是否害死了你的大儿子,这一切……”她将杯子放回原位,“与我无关。”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田庆和也跟着眼中波光闪动。
“田宇田东还有你,于我而言不过是耳中听过的眼前见过的,只有田野,他是我夫君,是我这一生的依靠,若你不能待他好,便再也别管他,别给他希望了。”
“行了,看你这把年纪还费这般口舌,我就原谅你们,不过就别让你那儿媳来惹我,我海石可不知道客气怎么写。”
她起身准备离开,田庆和还漠然的抽着烟斗,忽而她转身,笑的春风拂面。
“我给你个恩赐,允许你跟我有个小秘密,这件事你我烂在肚子里,田野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对吧?”
田庆和自然点头。
他这一生,欠了太多人。
海石悄然离去,白色的裙摆在阳光下耀眼,天地物华,比不上她抬眸风情。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骄纵如她,却也心细的爱着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