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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五章、离草 ...

  •   山野苍莽,风像刀子一样地刮在身上。

      我坐在一块山石上,有那么片刻,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愿去想。体力透支得相当厉害,相应的,脑子也有些空白,那是人累到了极限时的感觉。最后冲出重围甩掉追兵的时候,我身上全都是血,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了。

      现在回想起来,带着两个人,照顾着三匹马,还想要在那种混战不断、身边全是敌人的地方脱身出来,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头脑发热地做出那样的决定。商思渔的箭术其实很不错,准头极好,只可惜他见不得血,才放了几箭就昏了过去,差点就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结果我还是不得不与他共乘一骑,把他绑在怀里,另一匹马被我砍倒,成了阻挡身后敌人的肉障。

      总算可以休整的时候,我已经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可是身边的人,一个昏迷了,一个是女子,就连设置警戒这样的事也不能指望他们能帮得上忙,只能自己强撑着继续忙碌。所幸郑星海身上的袍子竟然是个百宝箱,不断可以看到她从不知哪个口袋里掏东西出来,有药有水,还有吃的东西,总算免除了我还要觅食的苦役。如果只是我一个人,随便挖点植物根茎甚至捉两条泥虫也就是一顿补养了,不过我想这样的东西商思渔和郑星海恐怕是咽不下去的。

      “喂,给你包扎一下。”郑星海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些绷带。

      毕竟还是个娇嫩的女孩子,虽然郑星海的骑术不错,但在这么长时间的奔驰之后,等到我说可以休息了,她几乎就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大腿上的皮肉大概磨破了不少,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勉强。

      “这是什么?”我有些戒备地看着她手里的一个瓶子。

      经历了一番生死,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我不会拒绝她要为我包扎的好意,但对那些莫名其妙的药物实在有点抗拒,最记忆犹新的就是那种完全丧失对身体控制的感觉,被人像死鱼一样地随便摆弄怎么都不会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麻药,可以减轻疼痛感啊。”郑星海有些不解地抬头看我,“这么深的伤口,不痛?”

      “不需要。”我摇头拒绝。

      这点痛算什么,况且就算痛死也要比麻木无力到任人宰割好。

      “啊,这不是我哥哥给你用的那种药。那东西可珍贵了,总共才那么一小瓶,居然全都让你用掉了,就算你想要也没有了。”郑星海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收起了那个药瓶,虽然很是不屑地直撇嘴。我费力地脱下已经黏在身上的衬衫,转过身去让郑星海处理背后的伤口。左臂上的伤口早又崩裂开了,腰侧和后背上又新添了四五个刀口,不过好在都不深,算不上大问题。对郑星海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口怕只是小菜一碟,若在平时,大概根本不值得她亲自动手。这时候发现有人在身边也还是件好事,否则那些位置的伤口要自己处理会比较困难。

      “你哥哥?”我淡淡地问。

      “塔里忽台,你认识的。”郑星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去还是那么干脆利落,甚至有点冷漠。

      “你姓郑,他姓……他应该是勐塔人吧,你们怎么会是兄妹?”忽然发现我连塔里忽台姓什么都不知道,对他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

      “我也说不清楚,有机会你自己问他。”郑星海没多少替我解惑的意思,直接把问题踢了回来,然后顿了顿,突然又说,“其实,你这种病是可以治的。我哥哥手里有种药,应该会有效果。好了,转过来吧。”

      “我的病?”我依言转过身,把衣服重新往身上套。

      “伤口不能自行愈合的问题,是因为生长机能被抑制了,那是可以复苏的。”郑星海一边说一边拍掉了我挣扎穿衣的手,“喂,还没有包扎完哪,急着穿衣服干什么?你把裤子脱了,我知道你前面也有伤。”

      “不用了,我自己处理就好。”她的后半句话让我皱眉。前面的伤在小腹上偏下的位置,在女士面前脱裤子,而且还是这么尴尬的位置,我自认还没有这么洒脱不羁。

      “怎么啦?”郑星海高挑着眉毛地哼了一声,“又不是没看过。不过就是些血管和软组织,一个器官而已,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男人也真是麻烦。”

      她要不提起,我已经差不多都要忘了自己曾经被她扒光过。这个认知让我更加无言,我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费那么大力气把这个女人给救了出来。看了她一眼,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地套上衣服,冷淡地说:“我休息一会儿,十分钟就可以了。周围我设置了警戒,如果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就叫醒我。”

      说完,我不再理她,直接侧身躺倒,闭上了眼睛。

      背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我知道那是郑星海靠了过来。她坐下来,然后,干脆又躺了下来,虽然没有碰到我的身体,但我知道她其实靠得很近。呼吸很有规律地吐在了我的背脊上,就在脖子和后背交界的那个位置,弄得我有些痒,但是我实在是不想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再说什么了,所以忍住了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就这么躺着,我已经慢慢沉入浅度休眠之中,郑星海突然在我背后幽幽地问:“喂,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那些人,羌洛医官,达尔德医官,还有……”

      “我看见,我看见羌洛医官的头被人挂在马脖子上,他都没有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的有些颤抖,吐到我背脊上的热气顿了一下,变得短促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背后的女孩子哭了。无声的哭泣让我的心一阵发酸,我叹了口气,正想转身回头,背后有一只手撑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个女孩子嗡声嗡气地说:“别动,就让我靠一会儿。你那张脸太秀气了,不如背影有安全感。”

      “别多想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不再动,闭着眼睛轻声说。

      虽然她说话时的那种语气还是直接得能让人噎死,但这一刻,我觉得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孩子,一个虽然性情古怪但其实心地并不坏的女孩子。

      “可他们,救了那么多人,结果却……”背后的话音突然顿住了,我感觉得到,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

      救了那么多人,结果却死在了他们救过的人手里,也许她是在为这而悲哀吧。

      可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郑星海的声音也恢复了冷静:“喂,记得问我哥哥要那种复苏生长机能的药。他对你很好,会给你的。”

      “嗯……”我可有可无地轻轻应了一声。

      真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塔里忽台对我很好,我倒觉得连友善都称不上啊。到目前为止,我跟塔里忽台好像都根本不能算是认识。不是熟人,不是朋友,也许算得上是敌人和对手,最多是比较惺惺相惜的敌人和对手。但我这会儿实在太累,累到连眼皮都撑不起来,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讨论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十分钟,我在困顿中对自己说,只睡十分钟,我只需要十分钟就能恢复过来。

      我还不能放任自己沉睡,就算附近没有敌人,但还有野兽。

      而且天快要黑了,夜色下的山里是不安全的。

      但这一觉,却意外地睡得有些沉。

      等我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的商思渔也已经醒了,正目光无神地瞪着天空发呆。郑星海靠在一旁的树根上,人缩成一团,已经睡着了。即将落山的阳光已经没有多少温度,看她的样子,大概很冷。

      这个时候睡过去,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冻死。

      我走过去摇醒她,然后拿了点食物和水,来到商思渔面前,递了过去。

      商思渔有些怔怔地接了过去,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继续望天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着我,有些无力地笑了笑:“我,我很没用,是不是?不,不像个男人,总,总是拖累别人……”

      我望着他的眼睛:“三殿下是不是自幼就有口吃病?”

      商思渔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垂下头。

      虽然他没有回答,我还是接着又问:“晕血的毛病呢?也不是自幼就有的吧?”

      “要得这样的毛病其实很简单啊。”郑星海在一旁也吃了点东西,这时插进来说,“结巴装的多了,人就真的会口吃。至于晕血,那更容易了,只要在看到血的时候经常想一些比较惨的事,久而久之就自然会晕血,这本来就是一种心理疾病。”

      商思渔依旧垂着头,我淡淡地说:“有口吃病,就不能立于朝堂之上;又有晕血的毛病,也不可能进入行伍。如此一来,不论从文武哪个方面来说,三殿下都不会对别人产生什么威胁,就像是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最安全的外套,是不是这样?每个人的保全之道都不同,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也只能一直走下去。”

      商思渔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闪躲,眼睛的神采却一点点地聚集起来,整个人都好像被点亮了。也许是他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懂得他的苦心吧。虽然这种苦心让我一点都不赞赏,但每个人的道路确实都是不同的,他有选择他自己道路的权利。

      看他有了点精神,我坐到他对面,组织了一下语言,很认真地对他说:“现在,我需要跟三殿下再最终确认一件事。‘离津’的解药究竟是不是在你手里?如果不是,那么会在谁那里?”

      商思渔的嘴动了动,我摆手阻止了他立刻想要说出的回答:“先想清楚再回答,这不仅事关牧攸殿下的生死,同样也关系到三殿下你自己的存亡。就我个人而言,我很希望解药其实就在你手上,太太平平地取出来,安安静静地分道扬镳,不失为此事最好的结果,可是你自己先前已经一再否认了。想必你也很清楚,假如‘离津’的解药在卫齐风或是塔里忽台手上,握有你,都是握有了最好的筹码。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卑鄙,但这是现实,我需要那份解药,所以会用任何手段去夺取。卫齐风据说甚至会用命来换你的命,何况只是一份解药,但是如果他没有我要的东西来交换,我会杀了你。卫齐风败给我不止一次了,甚至还被我抓住过,我要出手他是拦不住的。至于塔里忽台,出了今天的事,塔里忽台大概也会用解药来换你的命,不过却是想要你的命。这一仗,让他损失了太多东西,不仅仅是几条人命那么简单。”

      商思渔一下子愣住了,半天出不了声。

      靠在树上正在揉搓自己手脚的郑星海却闻言跳了起来,拧紧眉头指着我大声叫嚷起来:“这算什么,哪条路最后都是死,你怎么可以这么逼他?不就是一份什么破解药吗?是什么症状,说来听听,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么大声干什么?”我伸手挡开她已经快要戳到我眼皮上的手指,却被她直接抓住一口咬在了虎口上,痛得我皱了皱眉,挺身站起来一把向后扭住了她的胳膊,手上的力道也加了几分。

      娇小的郑星海这时就像是只发了疯的野猫一样,拼命地踢腾着,因为她是女孩子,我也不好意思压制得太紧,结果那丫头的手脚指牙就全往我身上招呼过来。我被她纠缠不过,只能松开手,退开些距离,把记忆中小趸当时说过的症状都告诉了她:“停手!‘离津’的症状应该是全身灼热难当,血滚如沸,呕血不止,精气溃散而亡。三殿下,是不是这样?”

      缩在那里呆看我们厮打的商思渔只是茫然点头。

      郑星海当即就冷笑起来:“血滚如沸?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血液的沸点是多少?跟水一样,接近一百度。如果人体内的血液达到了这个温度,人早就死透了,还能呕血不止?那只是一种错觉,就像在极低温冻伤时,人体反而会感到灼热,随后才是麻木。至于所谓的精气溃散,其实也是跟呕血有关,吐血很可能是肺部及心脏出现严重病变,会造成呼吸困难,昏迷和休克。依我看,这就是一种攻击破坏心肺免疫系统的药物而已。”

      “就算诊断正确又怎么样?”郑星海咄咄逼人的样子让我哭笑不得。

      郑星海在她那件袍子里翻来翻去,鼓捣了一会儿,然后扔了个瓶子在我脚边,高扬着头很是挑衅地说:“这种药,内服,一日三次,两周一个疗程,一定会好!”

      “这东西有用?”我有些怀疑,这来的也太轻易了吧。

      “服一次吐血的症状就会有改善,要是不好,你可以来杀我!你不是很会杀人吗?哼!”郑星海直接冲我瞪起了眼睛,那副被人挑战了专业素养的认真愤怒的神情倒很漂亮。

      必须承认,相对于使用古老方法和某种什么草配制的所谓解药,我还是更相信郑星海更为科学和理性的判断以及医术。虽然她的态度很糟糕,而且提出来证明效用的方法居然是叫我去杀她,我还是弯腰捡起瓶子,抬眼看了看郑星海,再看了看商思渔,有些好笑地问:“星海小姐为什么要帮我?”

      郑星海有些错愕,但很快又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要帮你,我只是气你逼人太甚。这个娘娘腔虽然平时的样子很讨厌,其实心里也很不乐意让人用排泄孔和肠道搞那些花样,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哥哥,才不会去做那些对不起我哥哥的事。”

      商思渔的脸红了一下,轻声说:“星,星海小姐是个好人……”

      郑星海一挥手,倒是很豪气地笑了起来:“没事,我是你的私人医生,你的事我都知道。以前你那个地方弄伤了,还不都是我处理的……”

      我咳嗽一声,打断了郑星海接下来肯定会过于直白的叙述。这个女人的神经是什么做的?肯定不知道“羞涩”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靠坐在地上的商思渔早已脸红过耳,两眼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候倒显出一点异样的妩媚来了。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有着很执着的坚持,可有的时候,却比女人还要软弱,像是一棵草,在有风的时候总会柔软地折腰,却不放弃在几场透雨过后破土开芽的权利。

      我从商思渔身上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我听到了浪五的声音。”

      商思渔浑身一震,脸色又白了。

      我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是那个大叫‘塔里忽台逃了’的声音。我想我不会听错,三殿下以为哪?”

      商思渔哆嗦着嘴唇说:“浪,浪五受了伤才,才留下的,我,我不知道……”

      “这已经不是信不信你的问题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当时营地里不少人都听到了,总有人会像我们这样逃出来的。众口烁金,事实和真相并不是一码事。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就算星海小姐要护着你,塔里忽台还是会杀你。几百条人命,还有他的荣誉和尊严,不是说丢就丢了的。卫齐风这一步确实阴狠,塔里忽台有了弃部先逃的名声,想要踩在白沙可汗和列都的肩膀上一统白沙的局面就再也不可能了。我想,这也正是靖宁王的目的吧,把水搅得越混越好,你父王是不会坐视白沙有新的绝对势力出现的。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是赶快回去吧,不要再留在这是非之地,这里真的不适合你。”

      说完这些,我拍拍衣服,收起药瓶来转身欲走。郑星海咬着牙没有吭声,那个止不住地颤抖着的人却突然挣扎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慢慢地跪下。

      “求,求你再帮我一次。”他很凄凉地笑了,眼泪从眼角坠落下来也不伸手去擦,任它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我,我没有什么东西能,能来换,用我自己来换,想,想必你也不会要的。可,可是只凭我和星,星海小姐两个人,我们回,回不去的。求,求你再护送我们一段路……”

      “想清楚,一边是卫齐风,一边是塔里忽台,回到那个旋涡里去,你的处境会很危险,也很尴尬。”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他。

      商思渔眼中的那种绝望到死的感情让我心软,就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明知道不该做的事情,总是情不自禁地还是要去做,哪怕为此会送掉自己的性命。也许他的心里比我更苦,我和勃拉尼至少还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并没有被迫站在某条沟壑的两边,而他和塔里忽台,大概也只有在实施某些阴谋的时候,才能在□□上靠近,但心却永远是背离的。

      商思渔点点头,很郑重地说:“就,就是因为这样,我,我一定要去。”

      我抬头看了看天,拉起了跪着的人,“好吧,我再陪你们走一段。”

      快要入夜了。

      在这个没有反光材料的世界里,我跟端格约定的那些标记在夜色里会很难找,就算此刻离开,我也不会马上就上山,多半还是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继续休整,等待阳光重新洒落的清晨。所以也许再陪着他们走上一段,直到确认他们的安全,应该也不算是耽误时间。

      可是隐约中,我却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心底里有点不舒服的感觉,竟然一时间说不清楚。

      而眼睁睁地看着生机的火花在一个人的眼睛里一点点地熄灭,实际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不论那个人是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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