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二十九章、创伤 ...
-
随着轮状门钮的转动,门在我身后慢慢紧闭,隔断了开始传来杂乱脚步声的通道。
黑暗中,我跌坐在地上,有那么片刻几乎记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过了一会儿,小奴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老师,这里没有人的味道。”
小东西有一种近似动物般的本能,在进入这个黑暗陌生的环境之后,并没有惊叫慌乱,而是静静地用他自己的方法在察探着周围,或许是用鼻子去嗅,或许是用耳朵在听,也说不定就是一种对于危险超乎自然的感应,在这方面,我想我远不如他。
不过生死经历得多了,我也有我的直觉。
我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着的空间里,只感觉空旷寂寥,再也没有别的。
几乎在小奴隶开口的同时,我从地上跳起来,一边飞快地从身上扒下勐塔袍子,连同手中的火绒和火石一起朝小奴隶出声的方向扔了过去,一边平静地向他发出指令:“想办法点堆火起来,我要清理一块干净的地方,小趸的伤不能再拖了。用衣服弄个火把,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最好能找点水来。”
在这个时候,我只能信赖小奴隶。而且老实说,就算这里真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存在,眼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小趸的呼吸越来越弱,几乎细若游丝,即使下一刻就会有一整队荷枪实弹、身穿宇宙作战服的敌人出现在我面前,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我也必须先为小家伙处理好那个该死的伤口。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小奴隶拖着伤腿在忙碌。我抱起小趸向他那边靠过去,一面用脚在地面上踢扫一阵,确定脚下没有什么异物后,我把小趸侧着身子轻轻放落到地面上。小家伙的身体又冷又轻,放到地上的时候还保持着蜷曲在我怀里的姿势。等火光一点点亮了起来的时候,我盯着小趸胸腹部那个巨大的贯穿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还有小奴隶惊慌的喘息声。
那把宽背弯刀整个穿透了小趸的身体,从背后刺入,在胸腹间的隔膜处穿出,伤口处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来。小家伙的身体已经不再抽搐,在静谧中呈现出一副苍白的死亡状态。小奴隶从我的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料凑过来,颤抖的手却不知道该捂到哪里才好,愣了一会儿才咬着牙说:“老师,不能再等了,得先把刀拔出来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掰开小趸的手指,从他手里拿下了那把短刀,然后照着自己左边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下去。小奴隶大声惊叫起来,想要扑到我的身边,却被我充血的目光逼回了原地。我用刀尖在肌肉里来回搅动,好像利刃下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肢体。
记得我曾教过那些也速少年,大腿上的动脉是人体流血最多最快的部位。翻搅中的刀锋无疑伤到了我腿上的动脉,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用手捂都捂不住,很久都不曾感觉寒冷的身体开始觉得渐渐冰凉。这样的创伤不同于我身上其他部位上那些由空间扭曲造成的浅层撕裂伤,表皮上众多淋漓的伤口看似骇人,其实并没有伤及主动脉。动脉受创让我渐渐觉得晕眩,鲜明的痛楚四处蔓延,全体的力气好像也随着流失的血液而消失了。当刀尖在筋肉中触碰到一个又圆又硬的小块时,我差点就没有力气把它从血肉模糊的大腿上挑出来。
挺起身体,我想把手里那块粘血的东西凑到火焰上去,胳膊却没由来的一软,人几乎一头栽倒在火堆里。我不是神,只是一个□□造就的凡人,这样的精神和体力上的消耗已经到了我的极限。幸好小奴隶及时扶住了我,用瘦得像骨架子一样的肩膀撑住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手里的东西也接了过去。
我靠着他,闭了闭眼睛,简单地说:“烤……”
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溶于液体的有机外壳在火焰的灼烤下变得柔软,粘在外壳上的血肉散发出刺鼻的焦臭。我伸手把搁在弯刀上烘烤的圆块拿回来,轻轻撕开已经变色的外壳,把里面的细小颗粒倒在掌心。
我用手指撮起一小堆颗粒,对小奴隶说:“张开嘴。”
小奴隶毫不迟疑地张开嘴,让我把那些颗粒放到了他嘴里,然后努力地照我的意思混着口水吞咽了下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躺在火堆边没有动静的小趸,焦躁地舔了舔嘴唇。由于失血,我的嘴里很干,鼓动了几下舌头后也没有制造出多少唾液。小家伙现在的状态当然不可能像小奴隶那样自己吃药,要喂他就必须先让药粒溶解在流质中,可是我没有水,口中也没有足够的唾液。苦笑一声,我低下头伏到了小趸流血不止的伤口上,含了满满一嘴的血液,然后仰头把掌心里的颗粒也倒进了嘴里。
半仰着头,我拉开小趸身上的衣物,开始动手替小趸拔刀。看到我的动作,小奴隶也赶紧靠过来,帮我扶住了小趸的身体。也许是无法忍受的疼痛终于让小趸有些清醒过来,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睁开了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我先轻轻地摇了摇刀柄,然后猛地用力,弯刀终于抽离了小趸的身体,血也跟着飞溅出来。在小趸迷蒙的视线中,我低头捏着他的下巴,用嘴唇覆盖住他的嘴唇。大半口血顺着相交的唇齿从我的嘴里缓缓流到了他的嘴里,血腥的味道充斥着口鼻,小家伙突然睁大了眼睛,细小精致的眼角被惊讶撑成了半弧形。
我用手指轻轻地撸动着小趸的咽喉,看到他喉结滚动,把那些混血的药咽了下去,我抬起头,顾不上擦拭嘴角边淌落的血液,近乎脱力地向后仰倒,摊开四肢躺在地面上开始剧烈地喘气。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小趸干呕的声音,人血的味道确实很糟糕。不过小家伙已经能有干呕的力气,说明药物相当有效,这个发现让我躺在那里忍不住轻轻地微笑起来。这是我那个时代最好的外科药物,能通过基因干扰来成百倍地瞬间提高动物细胞的生长能力和自我修复功能。我本来还不确定这些药物对小趸他们是否也同样有效,现在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的身体构造和基因构成就算与我不是完全相同,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藏起这颗药的时候,不曾想到会是这样使用它,只是把它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层保障。
已经不记得那是第几次出逃被抓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遭受一顿痛打后,我并没有被送到原先那个专门关押战犯的行星,而是被扔进了普通监狱的大牢房。人满为患的联盟监狱里多设有这种混乱的大牢房,十几甚至几十个犯人被关押在一起,肮脏的牢房里像沙丁鱼罐头那样塞满了肮脏的人体。在这种牢房的囚犯中会自动产生首领式的人物,老囚犯会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每个牢房都有各自不同的手段。不过我相信,那个疯子并没有真的指望那些普通的刑事罪犯能伤到我。只要我还没有伤到挥不动拳头,那些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进去以后我才知道,这个牢房的下马威传统是赤裸裸的□□。在永远缺乏女人的男监里,生理上需要发泄的强壮男人就把侵犯的目标改为面貌清秀的同牢囚犯和新人。当有人不知死活地用手扒住我的腰时,本来即将开场的性的狂欢就演变成了一场血的盛宴。最后的结果是整个牢房里再也没有站着的人,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鲜血淋漓地躺在地板上。好些人在翻滚嚎叫,有几个已经除了抽搐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气急败坏的狱医跟在狱警身后冲了进来,立刻就被眼前血腥的景象惊吓得不轻,完全没有注意到血人一样躺在他身后的我所做的那些小动作。
我从他的药箱里偷出了一颗药和一把取药用的塑料勺,就用那块硬塑料割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把药丸塞了进去,然后又状似疯癫地跳起来扑到狱医身上,抓了一大把药丸拼命地往自己嘴里猛塞。我本来就是故意让那些人打伤的,身上的血虽然很多,但大部分都不是我自己的。强悍的药物让我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一下子愈合,体表上甚至再也看不到一点伤疤,包括刚刚在大腿上自残造成的那个伤口。在狱医的惊恐大叫中,我被狱警拉出牢房,送去单独的禁闭室,在半路上再度逃脱。
我知道那些药的成份,曾经是远征舰队副统帅的身份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相当机密的资料,而且当初盗取这种药物研究资料叛逃联盟的,就是我那位酷爱好酒的军校学长。
其实这种药物是首先出现在帝国军队中的,作为一直处于道德灰色地带而倍受谴责的基因干扰型药物,开始时只是秘密投入使用,许多帝国军士兵被告知这是一种在命悬一线时才能动用的镇痛剂。研制这种药物的目的,是让受伤的士兵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战斗力,立即重上战场,从而减少战斗期间的大量减员。在战场上,有时兵力的对比就是最终胜利的保障。基因类药物总带有某种形式的副作用,据说这种药物多次使用后就会难以戒除,而且极易使人患上强迫性的抑郁症,用过这种药物的士兵在退役后大多无法适应和平的生活环境,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可惜,我那位抱着人道主义理想、为了向世人揭露帝国军部黑幕而毅然放弃一切荣誉和职权的学长,在叛逃到联盟后并没有获得他所期望的重视,那些人只是给了他一个毫无实权的闲职,转手就将这些药物投入使用。唯一能让曾为此事付出辛劳乃至生命的正义之士感到安慰的是,这些药物总算没有再被用于军队,而是用到了经常发生大规模械斗伤亡的联盟监狱系统。按照联盟政府的说法,对这些道德匮乏的罪犯,非人道的方法才是最恰当的方法。
这实在是很可笑。
一方面,联盟的平民医疗体系极度不健全,身在帝国的我们也经常会听到联盟公立医疗系统因为缺少医药和人员培训而导致病人无故死亡的报导;另一方面,联盟对某些药物的研究却较其他宇宙势力远远超前,而这些药物往往被用于从□□和精神这两方面来摧毁人作为高等动物生存的尊严和权利,例如对被判处“无期空间流放”的犯人使用的那些能够摧毁生长机能的药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产生那个疯子这样的人物吧。
而且我猜想,这些药物可能终有一天还是会被用于军队,不然,何必给一款普通的药物研制出那么坚硬的包装外壳,除了为适应外太空和异星球的恶劣环境,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这种药物的外壳是一种新型的有机合成材料,硬度强度都极高,不溶于含有某种特定生物酶的胃酸以外的其他任何液体,只有在高温加热时才会出现分子裂变的情况而变软,最后这种情况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
其实,我的那位学长出身世家,是个正直而浪漫的人。
但叛逃却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仅限于我所知的情况,为了这些资料,就至少有好几个联盟谍报人员、两名帝国军部上尉衔副官和至少一个勤务外航小队付出了生命,还有不知道多少人要在宪兵总部的牢房里渡过惨淡的余生。
让一个能够轻易分辨出醇酒年份和品质的浪漫君子,乘坐一艘运输牲口的破旧货船偷渡前往亿万光年以外的另一个国度,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在最后那次会面时,除了几句平淡无味的劝降说辞,学长大部分时间都在对我讲述叛逃途中的经历。那个破旧的船舱里弥漫着牲畜留下的不会消散的腥骚气味,从此以后夜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像是无法洗刷掉的精神污垢。偷渡者聚集在货船的底层,一些原本关放牛羊的木头笼子里,到处都是挤成一堆的人,全都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如同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遭遇空间风暴的时候,舰船颠簸得尤如在跳波尔塔舞,只要有人一张嘴,黄白色的酸臭液体就会飞溅到身上,却没有人会想到伸手擦拭。直到一整瓶葡萄酒全部喝完,学长还沉浸在自己的恶梦中无法醒来,面对他怆然的目光,我除了无声地冷笑,也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不过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其实也不并比那位学长好多少,当初真的不应该对他那么冷淡。一百步笑五十步,我根本没有嘲笑别人的立场。他至少还曾为他自己的理想努力过,即便困顿,但也问心无愧,是许多人眼中的英雄,而我又做过什么呢?
自嘲地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地发热,一些麻痒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好像即将蜕皮的蛇,这是药物在起作用的表现。短暂的静默之后,小奴隶首先发出一声惊呼,抱着他自己的腿敲了一会儿,又跳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我身边对我说:“老师,你看,我的腿好了!一点都不痛了!”
我对他笑了笑,心里却有些遗憾。小东西走过来的时候姿态有些微跛,他的腿在受伤后一直没能得到良好的休养,先是跟着也速人逃亡,随后又跟着我逃亡,本来服药前是最好的时机,可我又没有时间再为他好好地对一对骨,这样的残缺将要陪伴他一生了。
小奴隶自己倒一点也不觉得沮丧,又兴致高昂地跑去看小趸。
在我们三个人里面,小趸的伤最严重,吞咽下去的药量也最大,所以效力也最为明显。腹部的那个巨大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看得两个小家伙都有些呆滞了。
“啊,我去找水!”
小奴隶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来转身就跑掉了。
眼前的火堆即将燃尽,那是小奴隶把我脱下来的袍子撕成布条棉块后点起来的火堆,布棉易燃,烧不多久就已转眼成灰。火苗回光返照似地跳了两下,蓦地暗了下去。在黑暗重新笼罩之前的那一刻,我看见小趸抬起红通通的小脸,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坐起来,揉着肩膀甩动两下手臂,发现胸前和背后的伤都已经好了,腿上的血窟窿又一次神奇地消失不见,触手处都皮肤平滑,仿佛从来就不曾受过伤。查看完自己的情况,我移向小趸,有些担心地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黑暗中,小趸没有出声,赤裸的上身有些热。
我知道这种药物在发挥效用时,服药者的身体会觉得热,有时还会觉得烦躁悒闷,所以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在他的胸腹间触碰了两下,确认那个几乎致命的贯穿伤已经愈合,就站起来走到还隐隐泛着红光的灰烬边,伸手摸索小奴隶留下的火石和火绒。
“老师,老师,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刚刚跑开去的小奴隶突然跑了回来,两只手直接伸到了我面前。
我闻到他手上的气味,立刻拉着他的手向后急退了两步,远离那些还在发出热度的灰烬:“你疯了吗!火油果最忌明火,你这双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小奴隶不在意地笑着说:“在那边,有好几大罐子,我以为里面是水,谁知道满满的全都是火油果的果汁。那么多果汁,要是全倒到外面去,一定能把那些人全部烧死。”
贮满火油果汁的大罐子?
小奴隶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捡起小奴隶撕剩下的一段衣袍,扭了几下做成一个简易火把,让他离得远远地在前面带路,跟着他走到了那些所谓的大罐子旁边。火把不大,光线也不能及远,我只能看到眼前这个庞大装置的一部分。我对这些看起来相当老式的装置完全是个外行,不知道前面的宽腹大炉有什么用途,也不知道头顶上那个螺旋状的轮子能起什么作用,所以只是稍微看了两眼,就绕过这些东西,转到了大炉的后面。
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我身体一歪,伸手扶到了一边的墙壁上。借着墙壁的支撑站直身体的时候,手指好像碰到了一个开关,不自觉地一用力,一阵电磁振动的兹兹声传入耳中,头顶上突然闪了一下,然后一些暗黄色的热光灯渐次亮了起来,整个室内的情形开始在我眼中变得清晰。
视线所及之处,满目苍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