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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训诫 ...

  •   我抬手把那根鹰翎插回到身边少年的头巾上,那孩子本来就已因惊讶而瞪得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一圈,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然后一哆嗦,朝后急退了一步。刚才那两个拔刀相对的家伙,气势都很强盛,我没有把握可以用并不太称手的那柄小趸的弯刀把激战中的两人分开,所以才借用了他头巾旁的鹰翎。

      拜尼家的秘术可以通过针一类的尖锐物刺激人体的某些部位而造成各种生理反应,比如昏迷,我手边此刻没有针,鹰翎的翎管纤细而坚硬,倒是很合适,在刺入肌肤时甚至还能从弹性十足的翎管上感觉到刺激的力度和反应。不过我不习惯随便侵占别人的东西,所以虽然合手,我还是把那支鹰翎还给了少年。

      “你!你干什么!?”拔都拓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他自己的声音,指着我大叫起来。

      我冷笑反问:“你又在干什么?”

      “决斗!”拔都拓冲过来揪着我的衣襟,一只手指着草地上两片微微反光的东西,指尖甚至有些颤抖,“这是以神骨为证的决斗,勐塔贵族之间的生死之战,一旦立誓就不死不休!违背神意的一方,将遭受勐塔神的诅咒和惩罚!你知道不知道?”

      贵族之间的决斗?勐塔神的诅咒和惩罚?

      我看了看四周那些面色惊惶的也速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只是围观了。

      等级和宗教果然是遏制社会进步的两大要因,只要看看这些孩子的脸色就知道,我刚才的举动给他们带来了何其强烈的困扰。我低头仔细盯着面前的拔都拓,因为抓着我的衣襟,这个比我矮了大半个头的小鬼脸凑得很近,鼻子喷出的呼呼热气直打在我的下巴上。我深深地望入拔都拓的眼底,很好,没有对所谓神罚的恐惧,我只看到了很纯粹的愤怒,大概主要还是因为被我打断了一场让他觉得很过瘾的战斗吧。

      有人曾经说过,给社会中的人强加上各种等级和约束,是从思想的外围给人戴上服从的枷锁,而在这之上,又让人们依附于宗教信仰,则是从思想的内部再度给人戴上服从的枷锁。身在此等社会之中的人,就像是落入了油罐的蚂蚁,再挣扎也无从摆脱,只留下为设立枷锁的人效死直至丢失性命这一条路好走。说这话的人,好像是我的一位叛逃去反帝联盟的军校学长,当时他不知从哪个渠道听说联盟当局会对我处以重刑,就在公开审判前特意到囚所来劝说我。我面对这位看起来显然混得并不得志的旧识,只是举杯喝了口他送来的珍版葡萄酒,无声地笑了笑。

      不回应,并不代表我认为他说的都是错的,只是这样的回应毫无意义而已。列都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只努力想要从油罐里爬出来的蚂蚁,所以,受他言传身教的拔都拓,对于宗教的服从和畏惧,远比其他勐塔人要来得少。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成为勐塔一族的上位者,这个油罐可能才会被打翻。不过,谁又知道哪。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他会变成那个手捧油罐的人,为了困住属下的众多蚂蚁,反而会比前人更加精心地保护着这个罐子。

      这么想着,我盯着拔都拓的眼神大概也冷了几分。拔都拓有些怔怔地松开了抓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这里好像是战场。”我轻轻地拉了拉被他拽散的袍子,环视一圈,看着周围那些也速少年都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视线最后还是落到了拔都拓的身上,“而我好像还是这场战斗的全权指挥官。出发前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在战场上,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记得我下达的命令是以优势力量尽快歼灭敌人。你们谁来说说看,刚才这种一个人战斗、其他人围观的所谓决斗,是怎样以优势力量来尽快歼灭敌人的?”

      因为清娴夫人和拔都拓的关系,我知道这些跟随着拔都拓的也速少年都听得懂南稷话。蒙阿术带领也速部的妇孺队伍先往早已选定的藏身地点去了,小奴隶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跟着我,小趸说要照顾小奴隶,也没有跟来。跟随我和拔都拓来设伏的这十几个也速少年里,有几个还能说几句南稷话,只是不太流利,但要理解我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任何问题。我身边的那个被我借用了鹰翎的少年突然梗着脖子,抬头望向我,很轻但很坚决地说:“可是,那是以神骨为证的决斗,就算在千军万马里,只要有人丢下神骨,敌对的贵族就要应战,否则会被所有勐塔人耻笑的……”

      我知道生来就信仰的宗教和神威在这些也速少年的心目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地位,也没有打算浪费时间来试图改变他们的这种信念。我只是轻轻地笑笑,看着他说:“千军万马之中形势瞬息万变,胆敢这样决斗的人恐怕早被马蹄踏成肉泥了,勐塔神要因此惩罚战场上的奔马吗?那样的景象倒是很有意思,非常人所能想象,我还真想看看。”

      那少年涨红了脸,还想要说什么,但在看到拔都拓动了动后停了下来。拔都拓挥手止住了所有人蝇蝇的低语,回过头来向我行了个礼,扣胸低头说:“对不起,是我错了。”四周寂静无声,也速少年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未来的族长,谁也想不到拔都拓会突然向我低头。我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欣赏,目光开始变得温和。面前的这个孩子看来确实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在教导他关于战争的技巧,告诉他怎样才能打造出更强有力的军队,而他对我垂下高傲的头颅,并不是在为刚才的粗鲁向我道歉,而是在为没有更早地领悟到这些而感到羞愧。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开始指挥那些也速少年打扫战场。少年的心性很容易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也速少年们很快就投入到刚才因为决斗事件而迟来的兴奋之中,毕竟他们是以十几个人的力量,歼灭了一支二十多人的脱脱骑兵队伍,无论其间的过程如何,总是一场值得骄傲的胜利。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泥浆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勾画出一张张青春单纯的面容。他们从林子里拖出倒毙在地的脱脱人,把几匹失去了主人却没有受伤太多的战马赶到了一起。虽然曾有两个没有断气的脱脱骑兵奋起最后的力量攻击了靠近的少年,让他们身上也带上了点伤,但这样的小插曲还不足以打击这些也速少年越来越旺盛的士气。

      我仔细地看了看脱脱人的尸体和伤员的服饰,挑了挑眉,叫也速少年们把几个刚死和还没有完全死透的脱脱人绑到了战马的马背上。也速少年们手脚利落地做完这些,笑嘻嘻地把马赶到我面前,不一会儿,十几个孩子都聚集到我的周围,一律用很好奇的眼神看着我。

      “知道人体上哪个部分割开后流血最多最快吗?”看到他们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我掂着小趸的短弯刀走到第一匹马前,伸手在马背上脱脱人大腿根部的动脉上轻轻划了一刀,鲜血很快顺着马的身体滴落到草地上。那个脱脱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会儿就不动了。

      我挥挥手,站得近的几个也速少年立刻有样学样地抽刀割破了脱脱人的大腿。我让他们在马股上狠狠地插上一刀,吃痛的战马立刻撒蹄向前冲去,很快就脱离了我们的视线,只留下一路的血迹。拔都拓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的动作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想引后面赶来的脱脱人继续沿着这条岔路追下去,可是,等他们发现绑在了马背上的尸体以后,不是很快就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引人误入歧途的陷阱?”

      “他们不会看到绑在马背上的尸体。”我把手里捏着的一块石头丢到地上。

      拔都拓盯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笑了起来:“难怪你叫他们把绳子绑成只要一断开就会全部散掉的那种绳结,应该是在马鞍上放了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尸体在马背上抛送时,这些石头会磨到绳子,磨到一定时候绳子就会受不住尸体的重量而断开。尸体、绳子和马不会在一起被发现,后来的脱脱人只会以为那些人是在逃跑中因为失血过多而丧生的。”

      我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走向一边。

      拔都拓立刻跟了上来,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脱脱人一定会追上来?这些骑兵人数不多,说不定只是脱脱人的斥堠队,即使没有按时归营,也不一定会有脱脱人的大部人马跟来的,这些布置不是白费了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竖起了三根手指,说:“第一,我说过,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永远不要指望所有的布置都能全部发挥你预想的效用。当士兵提马砍出第一刀的时候,战局就不以策划者的意志为转移。如果你抱有这种想法,会死得很快。”

      拔都拓神色一动,好像有些不赞同的样子,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我止住了。我对着他收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你我都知道,在我们附近的是脱脱人的右大营,那是塔里忽台的地盘,而塔里忽台的队伍里是没有贵族的。所以,要和你决斗的这个人,绝不会是脱脱人的斥堠。一个拥有神骨的勐塔贵族啊,我虽然不熟悉你们勐塔人的阶级制度,但也能看出他在脱脱部的尊贵应该不下于你在也速部的地位。不管他和塔里忽台的关系如何,以他的身份,一旦失踪,塔里忽台一定会派人来找。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本来像我们这样的伏击小队,是不应该带俘虏回去的。单以眼前之战而论,我们已经达到了预想的效果,应该处理掉所有俘虏,立刻清除所有痕迹,轻装赶去与蒙阿术的大队会合。如果你觉得这个俘虏的身份还有其他用处,最好现在就跟我说清楚。”

      “他是脱脱部左贤守的儿子,蒙巴颜,也是脱脱部的一个著名勇士。”拔都拓在我突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下微微垂下的眼睑,低声说出了此刻还躺在地上处于昏迷之中的俘虏的尊贵身份。

      “左贤守?那不应该是脱脱部的后营吗?”听到这个消息,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一路上,应我的要求,拔都拓曾经给我还算详细地介绍过脱脱部的人员构成和兵力排布,所以我才会知道塔里忽台那有些尴尬的身份,以及因此营中没有贵族将领的特点。至于左贤守,据拔都拓说,那是脱脱部的众酋之首,相当于白沙王廷中文职官员的领袖,虽然同样拥有族姓下辖的猛士,但通常是不会随军出征的。

      拔都拓听到我略带疑问意味的自语,抬起头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定是阿爸夜袭成功,抄了脱脱人的后营!”

      “为什么不可能是脱脱人这次倾巢而出,要用全部力量给你阿爸迎头一击?”我淡淡地扫了那个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的小子一眼,缓缓地收起了第三根手指,“还有,第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装出这种很无知很依赖的样子。这样就想要让我放松对你的警惕吗?你还差得远了,回去跟你阿妈再学两年吧。我既然敢让你看到这些东西,就不怕你在背后有什么动作。”

      拔都拓突然收起所有无谓的表情,很诚恳地对我说:“你放心,我拔都拓绝对不会在战场上对并肩作战的朋友背后下手。不管我们的立场有多大的差别,在战场上,你可以把后背托付给我。”

      我发现,拔都拓诚恳的时候,那张脸上仿佛闪着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我没有说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蹲在了一具尸体旁。也速少年们清理战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那些孩子们很仔细地把他的刀捡过来,放在了死去战士的身旁。也许对勐塔人来说,死于战场是勇士的荣誉,无论是否敌对,死去的勇士都是值得尊敬的,把他们的武器和他们的尸体放在一起,就是这种尊重的一种表示。

      看着那把被污泥掩盖了刀光的黑漆漆的弯刀,我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遗憾。

      一个在那样的绝境里还能想到掩饰弯刀反光的战士,冷静而敏锐,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如果能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相遇,这该是一个值得相交的对手。他不会是一个卤莽的人,却毫无意义地死在了一个只有卤莽者才会踏入的简陋陷阱里,是因为他也有他必须守护的人吗?我注视着那双已经没有焦距的眼睛,没有看到对死亡的恐惧,其实,留住了这个人最后一缕神态的那双眼睛里没有太多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是在走向宿命中必须承担的结局。

      第一次,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产生了一丝敬意,很轻,很淡,但却很真实。

      我捡起他的刀塞进他的手里,用我的手覆着他冰冷的手,帮他渐渐收拢了手指,然后轻轻地抚下他的眼睑,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拔都拓一直在注意我的神情,这时挥手让两个也速少年过来,想要掩埋这个可敬的敌手,却被我拦住了。我站起身来,拂了拂手上的尘土,指着那具尸体命令他们:“其他尸体都散乱地丢到林子边上去,不要让人看出被移动过的痕迹。这个人和那个俘虏我们带走。”

      拔都拓和那两个少年都惊讶地看着我,我在他们异样的眼神里淡淡地说:“走到半路的时候,随便找个山谷抛下去就行了,死者不会介意的。找不到这两个最要紧的人,塔里忽台怎么都会要伤一阵子脑筋了。”

      好像就连拔都拓都觉得我有些过于冷酷了。他的视线跟着我,一直到我背过身去走了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紧紧追随的目光,但我无意再做什么解释。对尸体表示敬意,那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就算是心里的缅怀也不可能保持多久,而对于逝者来说,无论怎样都已经挽留不住已经远去的生命。

      重要的是活着的人,不是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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