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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决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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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巴颜一冲出树林,就高高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刀。那把刀是父亲在他的成年礼上送给蒙巴颜的家传宝刀,狭长的刀身上面镌刻着左贤守家族历代著名英雄的名字。蒙巴颜曾过这把刀砍下过许多敌人的头颅,现在,他要用那些也速人的血来清洗这两夜一日以来所受的屈辱。
身边的呼喝声越来越稀疏,蒙巴颜借着月光看到家兵们一个一个地倒在林边的草地上。树林里的死里逃生已经耗费了他们太多的体力和精神,能够最后跑出林子的这些脱脱族勇士们,几乎人人带伤,都是一脸的疲惫。更让蒙巴颜觉得愤怒的是,打倒这些脱脱族勇士的,并不是也速族强横的骑兵,而是一群连毛都还没有张齐的小孩子。少年人特有的纤细身影在月光下灵活地晃动着,像是一群从草露里生出的精灵一样,三五成群,刻意地避开了脱脱勇士突出树林时所奋起的最强的一记攻击,只在他们脱力的时候从旁边从背后围过来,就轻而易举地把那些称雄草原的壮士击倒在地。
勇士可以战死沙场,那是勇士的荣誉,但不是这样死在一群看似在做游戏的小孩子手里,这不仅是对脱脱族勇士的羞辱,蒙巴颜觉得这更是对自己的羞辱。
怒火被羞辱撩拨得越发旺盛,蒙巴颜咬着牙奋力举刀,向家兵们遭受袭击的地方冲去。就在这时,身旁突然有人发出惊呼,那是百夫长的声音:“少爷!小心!”
这是蒙巴颜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百夫长叫自己少爷,这个谨慎的人知道自己讨厌那样的称呼,因为好像被人这样一叫,自己得来的一切都只是拜左贤守家的势力所赐而非源自蒙巴颜本身的能力和勇敢。基于这样的原因,蒙巴颜知道这个受父亲之命来辅佐和保护自己的百夫长,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用恭敬的态度和疏远的距离来维持着自己心底的这份骄傲。他们两个,还有塔里忽台手下的赤勒,其实本来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只是家世身份上的差别才让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蒙巴颜还来不及缅怀仿佛已经随风逝去了的少年时光,耳朵里就听到了一声意味着死亡的惨叫。他猛然回头,只依稀看到儿时伙伴的身影摇晃着从马背上跌下,无声无息地滚落在草地里。蒙巴颜这时才发现,百夫长其实一直都没有远离林边,向外冲得很远。他凭借自己超群的骑术,靠着林木的掩护在跟那些也速人互有攻守地捉着迷藏。如果不是蒙巴颜冲得太快,他不会轻易放弃那种相对较好的形势,也不会因为要向蒙巴颜示警而暴露了他自己,结果被一支木箭穿透了胸膛。
也是直到此刻,蒙巴颜才幡然醒悟,面前的也速少年其实人数并不多,而且也没有骑马,只有像百夫长那样依托地形尽量给他们以杀伤才有可能最终凭借马匹的速度逃出这个死亡的陷阱。
蒙巴颜看到儿时伙伴手中跌落的长刀,刀身上不知何时涂满了林地里的淤泥,显得黑漆漆的,跟自己手中的家传宝刀相比,简直像是一块腐烂的木头。可是蒙巴颜明白,这是百夫长为了避免月色下的反光暴露出自己的位置而特意涂上的伪装。蒙巴颜想起了百夫长在路上的劝戒,还有之前许多次类似的情形,他突然明白,那把毫不起眼的泥刀,才是真正属于勇士的刀。
只是,等他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一个本来可以垂名于脱脱族历史的勇士,还没有机会向世人展现他的英勇和机智,就已经殒落在措那雍山地的丘陵之中,倒在了一片无名的树林旁。除了蒙巴颜,没有人还会记得他,甚至,就连蒙巴颜都已经记不清这个儿时伙伴的名字了。
蒙巴颜在罄尽全力地回忆。记忆里,在洛央草原一望无际的绿色当中,似乎有孩童清脆的笑声。几个孩子骑着小马在草原上肆意地奔跑着,春风吹过的时候,马蹄翻起了青草的味道和野花的花香充斥着蒙巴颜的鼻翼。他好像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喂,快点,奴隶的儿子!”然后,浮现在记忆中的,是一张怎么也看不清相貌的少年的脸,带着点含蓄恭谨的笑,手里握着弓,身子挺得笔直。
是啊,奴隶的儿子,是不需要记住名字的。
如果他不是奴隶的儿子,也许早就是闻名白沙的英雄,而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当套马用的绳圈呼啸着飞裹住蒙巴颜的肩膀和手腕的时候,他只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热辣辣地想要涌出来。蒙巴颜拼命地瞪大了眼睛,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之后,那股带着咸腥味道的液体终于沿着他的脸颊淌落下来。蒙巴颜用舌头舔了舔从嘴角边涌进来的那股味道,是苦的。
两个也速少年牵着绳子跑近来,一边跑,一边交替着双手收紧了缚在蒙巴颜身上的绳圈。
有些呆滞的蒙巴颜突然挣扎了起来。他用那只还没有被绑紧的手,用力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拽下一样什么东西,狠狠地丢到地上,发出了狼一般的吼叫:“决斗!勐塔神在上,拔都拓你给我站出来!我要跟你进行勇士之间的决斗!”
解决了其他脱脱人的也速少年本来都在向这边围拢来,但在看到落在地上的那块神骨后,全都刹住了脚步。这块在月光下闪着和玉一样淡淡光芒的骨片是勐塔贵族身份的标志,洁白的骨片上刻着家族的族史,还有贵族出生时,勐塔神所赐予的名字。神骨从勐塔贵族出生后就会一直挂在他们的颈上,直到死去,也会伴随着他们的尸体。只有在做生死决斗时,贵族们才会把神骨从脖子上取下,将决斗者的神骨放在一起,胜利者可以取回自己的神骨重新挂上,而失败者的神骨则会被磨成粉末,随便撒到大漠上的哪个角落里。在勐塔人的信念里,贵族都是与神相连的人物,血统和灵魂会世代相传,只有把他们的神骨磨灭,这种传承才会断开,灵魂才会消散。
所以看到神骨的也速少年们都很自觉地让到一边,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子。两个牵着绳圈的少年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望着一个方向,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冰冷的风在背后的树林里鼓荡出幽灵般的嚎叫,然后钻进了蒙巴颜扯开的衣襟里,刀削般地刺痛着他的胸膛。冻到快要连灵魂都麻木的感觉让蒙巴颜渐渐冷静下来,眼睛里聚集起危险的寒光,在看到人群后走出的人影时微微地眯了起来。
蒙巴颜看着那个在少年中算是健壮但与自己相比还稍嫌单薄的身影,不可自制地觉得两腿有些战抖。那个少年身上有一种蒙巴颜从未见过的气势,好像他在那里静静地一站,背后就有千军万马在咆哮一般。月光照射在他的侧脸上,把浅棕色的皮肤漂得有些青白。战斗过后,他的脸上布满了汗水,还有血迹和污痕,给他的夺人气势更添加了几分有力而现实的注脚。那张本来并不算英俊的脸,让人有了想要仰望的欲望。
蒙巴颜望着少年那双比月光还要明亮的眼睛,低声喝道:“拔都拓!”
没有人会认错那样的气势和那样的眼睛,蒙巴颜突然想起了勐塔草原上那些关于拔都拓的传言。人们说,那是在狼巢里生养的狮子,是在属于月亮的时刻里升起在天空中的太阳。
被人称作“太阳”的少年镇定自若地走到蒙巴颜对面立定,脸上带着平静而略含不屑的微笑,伸手扯开了身上的勐塔袍子,也把颈上挂着的神骨摘了下来。少年一抬手,白色的神骨沿着漂亮的弧线落向地面,轻轻地撞在蒙巴颜的那块神骨上,发出一声脆响。
拔都拓挥了挥手,牵着绳圈的也速少年立刻松开手,把绳子扔到了地上。蒙巴颜默默地用剩下的那只手,把套在身上的绳子一段段地解开,然后跺着脚使劲地甩了甩双手,摆出了一个扑击的架式。
拔都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落在他脚边的宝刀,说:“捡起你的刀。”
蒙巴颜看了一眼曾经被他无比珍视的家传宝刀,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百夫长坠马的地方,说:“我想用那把刀,要不,就随便给我一把刀吧。”
拔都拓盯着那把黑漆漆的刀看了一会儿,侧头对身边的也速少年说:“给他一把刀。”然后自己也从另一个也速少年手中接过了一把普通的弯刀,向蒙巴颜一亮,以示公平。
蒙巴颜接过也速少年抛过来的弯刀,笑了起来。他发现对面的那个少年不仅聪明,而且谨慎,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机会。能和这样的人决一生死,应该是一件很痛快的事。蒙巴颜抖了抖手里的弯刀,站直身体,抱刀立在自己胸前,用低沉的声音无比肃穆地说:“我,脱脱部左贤守之子,蒙巴颜,以勐塔神之骨为证,在此决战!生则长生,死则寂灭!”
拔都拓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同样地站直身体,把刀抱立在胸前,用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大声说:“我,也速部列都之子,拔都拓,以勐塔神之骨为证,在此决战!生则长生,死则寂灭!”
两人交刀互击三下,各自退开几步,持刀摆开了搏斗的架式。
蒙巴颜在拔都拓眼里看到一丝难以隐藏的兴奋,全身的血就像是煮滚了水一样沸腾起来,大吼一声,率先大踏一步,扬刀向少年劈去。拔都拓侧身让过蒙巴颜的刀锋,刚要反击,却发现蒙巴颜的刀并没有按照最初劈出的轨迹向自己的身侧划去,而是突然在中途偏转了些微角度,好像看准了自己的闪躲路线一样,又向着自己的面门袭来。
发现那个看似粗笨的大个子脱脱男人竟然具有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拔都拓的眼睛一亮,反手一刀就向蒙巴颜的刀锋在磕去。两把普通的弯刀撞在一起,刀锋正抵着刀锋,空中爆起一串暗金色的火星,然后“嘎嘣”一声,两把刀都豁开了一个缺口。
拔都拓退开一步,丢掉手中的刀,大叫一声:“拿刀来!”
围观的也速少年立刻又抛了一把刀给他。
没有想到还是个少年的拔都拓竟然力量如此惊人,蒙巴颜看着刀锋上的缺口呆了一呆,直到听见拔都拓的叫声才抬起头,也丢掉了坏了的刀,又有一个也速少年马上再抛了把弯刀给他。
换了刀的两个人各自又退开了一步,谨慎地互相地打量着对方。刚才那一轮攻防对双方来说都只是试探,蒙巴颜知道了拔都拓的力量其实不弱,拔都拓也明白蒙巴颜的刀法其实相当灵巧。接下来才是真正战斗的开始,两个人都不愿意过早出手,而是在等待时机,试图捕捉对方的弱点。
就在蒙巴颜终于打算出手攻击的时候,风声忽起,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和晕眩。
他咬着牙愤怒地看向对面那个背信弃义的对手。蒙巴颜想不通,一个勐塔贵族,怎么可以在以神骨为证的决斗中用暗算这么卑劣的手法来赢取胜利?难道拔都拓不知道,这样的胜利,会是他灵魂上永远的污点,勐塔神会为此降下惩罚吗?
可是在他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蒙巴颜看到拔都拓和他身边那些也速少年同样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他们都呆呆地望向自己的身后,于是蒙巴颜在倒下的时候也努力地扭头向后看去。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满身裹着布条,看不清楚容貌。那个人的身上带着明显的血腥气,站得很直,却又好像随时可能被风吹倒,他的手里握着一根勐塔人用来装饰帽子或头巾的鹰翎。
难道,那个人就用一根鹰翎攻击了自己?
这是蒙巴颜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