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寒》飒翂然

3、第 3 章

　　南宋高宗绍兴十七年。冬。

　　江南的十二月没有雪，阴霾的天空也会间或透出一片碧蓝，不似漠北漫无边际的干冷，而仅仅是略带悲怆的萧索，不致让人绝望到丧失了对来年春暖花开的渴求。

　　一如当今的南宋。与金人临江而治已经好多年了，弃了汴京以临安为都，这同江南的百姓并无什么太大关系。只要战火别燃烧到身边，日子还得照常的过。朝廷的纷扰权力的争夺，都是别人的事情，生活的乐趣，也不见得就会比从前少了多少。这里是江南，金人要打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吧。这样想着，南宋便继续苟且的度过了尚称得上平静的一年。只要没人逼你死，好歹还是能活下去的吧？

　　可这是江南，北方的情景便会大大不同。

　　干瘦的老者虚弱地躺在病榻上，勉强咽下一口汤水，睁着一双混浊的眼，冲身边的人问道：“去接易公子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那老者左右各立着五十岁上下的两名汉子，葛衣麻鞋，满面沧桑。左首的那人脸上露出悲痛之色，俯下了身子：“老大你别这样想，淮上义军离不开你……”

　　那老者两眼一翻，怒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淮山，你跟泗隐三天之内必须准备出发，若是耽搁了义军的大事我唯你是问！”

　　右首那人道：“可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那老者闭了眼，叹道：“他虽是个孩子，可见识和襟怀却是我远远及不上的……”

　　左右两人面面相觑。

　　那老者道：“让我休息一下，你们都去吧。”

　　“是。”两人躬身准备退下，却听那老者又道：“走时多带些御寒的衣物，那孩子身子很弱。”

　　◇

　　苍白的少年紧裹在厚重的白狐裘中，雪白的毛皮衬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更显几分孱弱。杜淮山有些担忧的看着他，这样一个纤细的少年，真的就是淮上义军的救星吗？他这样单薄的身躯真的能够承担如此重任？

　　那少年似乎看得出他肚里的念头，朝他微笑了一下，道：“杜老，您不必担心，易敛虽弱，却还没那么容易被冻死。”

　　杜淮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没那意思，易公子你别见怪。”

　　几天前杜淮山与焦泗隐去岭南接了易敛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开始北上之后，却逐渐开始相信垂死的义军首领的决定了。这个易姓少年清亮的眸子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他们这些征战已久的人那颗满是泥泞的心渐渐干净起来，也沉静了许多。虽然担心他单薄的身子能不能够抵御淮上的风寒，对于他个人的能力，却已经放下心了。这个少年有着远远超越同龄人的睿智与成熟。

　　一路北上，已行至南昌附近。虽然远远不及北方酷寒的天气，但易敛却开始咳嗽起来，咳得厉害时两颊泛起病态的嫣红，让两个老者担心不已。

　　行车途中，杜淮山悄悄把焦泗隐拉到一旁，低声道：“我看易小哥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病情加重，我们搞不好就得办两件丧事了。”

　　焦泗隐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不过易公子是得去看看大夫，不如就去南昌城吧，那儿应该有好大夫。明儿午后就能到了。”

　　可是说给易敛听时，他却怎么也不同意。

　　“耽误了行程我就见不到那人最后一面了。”他静静的说。

　　杜淮山急了：“可是为了这个搭进去公子一条性命也不值当啊！”

　　易敛笑了笑：“我从小就这样，死不了的。”

　　杜淮山摇了摇头，别无他法。

　　第二日转到南昌城外，焦泗隐赶着车，望了望那高高的城墙，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口气是叹给易敛听的，可那少年却只是微笑不语。

　　车子行得很慢，像是怕病人受到颠簸。于是易敛便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却听到远处传来奇异的蹄声，似马非马似骡非骡。易敛睁了眼，好奇的朝杜淮山道：“杜老，您说这是什么牲口的脚步声？”

　　杜淮山一愕，没想到这淡然的少年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他咧嘴笑了，仔细听了听，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摇摇头：“没上掌的马？可马也不该有这么大啊……”

　　易敛微笑着掀了车帘，干脆跳了下去：“我赌是头骆驼。”

　　“骆驼？”杜淮山也跟着探出头去。

　　只见迎面真的走来了一人一骑，确实是头骆驼，苍黄的毛色，高大的骨架，背上只一个单峰，已经瘪了下去，大概是对江南的草料不屑一顾的结果吧。说来奇怪，那骆驼的眼里竟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意味，连见惯了世面的杜淮山也不由觉得好笑起来。

　　打量完了骆驼便打量上面的乘客。杜淮山却惊异的发现易敛那双安然的眸子里面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便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上去。

　　骆驼背上是一个瘦削的少年，也是十三四岁年纪，一袭黑衣，淡褐色的皮肤，俊俏的五官，一双深黑的眸子，瞳仁中的神色却炽烈而苍冷，只是那眸子在遇到易敛的目光时稍稍停滞了一下，神色也在一瞬间柔和了许多。

　　赶车的焦泗隐也盯着那少年的脸有些发愣，不知不觉便停住了车子。杜淮山看了看骆驼上的少年，又看了看易敛那苍白的俊秀面容，心里感叹真是一时瑜亮啊。

　　那少年在两方相会的时候驻了足，目光落在易敛身上，眼里竟也露出赞赏的神情。只是这并未让他过多停留，只一会儿，他便又驱动着骆驼向南前行。

　　易敛却抬头朝他笑着开口道：“阁下从西域而来？”

　　少年一下子停住了，转头凝视了他良久，闷闷的答道：“是。”

　　“哦？”易敛微微扬眉，“那可真是远啊……又到哪儿去呢？”

　　这句话却把少年问愣了，他想了想才低低的道：“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随便走走。”

　　易敛脸上笑意更胜：“就这样逛到江南来了？”

　　那少年闻言竟也笑了，那一笑如同冰缝中的春水，云雾间的阳光，虽称不上是惊鸿一瞥却也远胜过傍晚的霞光万道了。

　　易敛有些留恋的望着他的笑容，道：“兄台可愿与在下共饮一杯？”

　　那少年摇了摇头：“可惜你我并不同路。”说完便不再看易敛，策动着骆驼向前去了。

　　易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沉默良久。

　　杜淮山轻唤道：“易公子？”

　　易敛这才抬头：“杜老，在下有一事相求。”

　　杜淮山微笑道：“公子请说。”

　　易敛眼里的神色是杜淮山从未见过的，像是对什么东西一往无前的执着：“请让我去一趟南昌城，我一个人。”

　　杜淮山皱了眉：“这怎么行……公子你身子这么差……”

　　“您二老在北门外的客栈等我，我办好了事便与您二位会合，之后看病还是赶路，由您二位决定。”易敛的话说得不容回绝。

　　杜淮山盯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听易公子吩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