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污浊的手(4) ...
-
为什么。
为什么……
皇宫角落，偏僻的一处宫殿。这里冷清得没有一丝人声，没有婢女，没有太监听候吩咐，有的只是无边的落寞和寂静。昏暗得几乎看不清的空间里，从冰凉的地板到斑驳的墙壁到脱漆的柱子到破烂的床褥，木门上重重的铁链和铜锁，禁闭了室内女子的行动。
比冷宫更要残酷的地方啊。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冰冷的铜锁锁在这偏僻的地方。整整三日了。往日自己宫中络绎不绝的妃嫔讨好又敬畏的请安仿佛是一阵烟云，更久之前皇上的恩宠好似南柯一梦，如今，梦醒了，人也散了，只余下当时自己跌跌撞撞被拉出坤宁宫中的嘲笑和幸灾乐祸。没有人站在她这边说一句话，也是，连同床共枕的夫君亦深信她确实犯下罪行，哪还有人愿意相信，或者说是胆敢相信？
为什么……
方皇后，不，此时她不再是后宫之首的皇后，她只是入宫前寻常的方予鸳，甚至已没有了父母的疼爱。方予鸳将头圈在双臂之中，深深埋在膝盖之上，往日总是云鬓花颜金步摇，现下就只有散发素颜雪色衫。
皇宫之中人情冷漠，人人只扫自己屋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这句话，她终于懂了，没有人会救她——没有人。地板的冰冷从自己的四肢百骸扩散，可是怎么也抵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为什么……
三日前。
朱厚熜一脸怒气地将那张宣纸甩到她脸上，叫她好好看自己干下的好事。可是……可是，那十阙诗自己是从未见过，更遑论是她亲笔写下了！然而……然而那分明是自己的字迹，在抬头上，更赫然写着“赠范简”！
蒙君赠词一曲，妾以为情意深重，唯题诗以回赠，聊表心思。
字里行间情意绵绵，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盛气凌人，却十足似了从前与朱厚熜恩爱时的鸿雁传书！
不是。决不可能是自己写的！自己怎可能写下这种不知羞耻、秽乱宫廷的艳词？分明……分明是有人陷害！她惨白着脸，一字一句地朝朱厚熜道：
“臣妾跟随在皇上身边多年，臣妾的品行难道皇上不清楚？这定是有人从中陷害，盼皇上明察。”
“当初宫中流言四起，朕自以为了解你，相信你并不会干出这等丑事，便一笑置之。而后池香娇供出你与伶官范简的奸情，朕仍对此事抱有怀疑，命严嵩细细审理此案，万不能冤枉了你一分一毫。但当严嵩自范简家中搜出你们的鸿雁传情后，那些字迹、语气，朕不由不相信！你敢说，那不是你的字、你的语气？”
方予鸳挺直了背，颤抖的手揪住华服下摆：
“那的确同臣妾的字及语气不差分毫，可却不是臣妾的字、臣妾的用词！池香娇也许只是误会了什么，范简也许是被人收买了，或者是屈打成招？”
盛怒的朱厚熜死死地盯住方予鸳，不错，她随他身边已有十几年之久，的确是循规蹈矩，将后宫管理得紧紧有条，当初宫中流言四起，宫女池香娇被一再逼问之下终于供出方予鸳与范简的通奸之罪时，朱厚熜甚至不愿相信也不愿冤枉了她。然而，随着范简的供认不讳及严嵩从范简家中搜出的方予鸳赠范简的诗，他简直若五雷轰顶！
方予鸳的字迹、方予鸳的语气，纵使恩爱过去了十数年，他又怎可能忘却？可是如今，她面对自己写下的不堪入目的东西，竟还能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方、予、鸳。朕不知该赞你演技出众抑或是叹你过人的品行？”朱厚熜冷言道，眼里充满鄙夷：“池香娇是你的贴身婢女，有怎样的误会会让她以为你同范简的确有奸情？范简又是你专宠的伶官，一星期至少将他招入宫中三回，难保不会有些什么苟且。你道他是被人收买、屈打成招？难道他不知这是死罪？更何况，严嵩素来以公正闻名，从不对犯人动刑，你这屈打成招的指责从何而来？朕本念着多年的夫妻之情，想叫你从此长伴古佛青灯，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忏悔，但现下你不知悔改，反诬陷他人，企图脱罪，想必即使是古佛也难以忍受你的罪孽。”
眼见最后一丝血色自方予鸳脸上褪下去，朱厚熜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不忍、痛心、愤怒，交织的情愫从他眼里一闪而过，最终又没有了所有的表情，用冰冷无情的声音陈述他最后的决定：
“方氏秽乱宫廷，有失妇德，自今日起，夺去方氏的皇后授印，圈禁于净心殿中，此生不得踏出殿门半步，任何人亦不得踏入净心殿。
”
随着朱厚熜的字句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方予鸳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头上绾得紧紧的发髻也随着她过大的动作披散开来。发丝的遮掩下，隐约可见她眼角惊惧的泪和颤抖的死死咬住的唇，似乎是想要申辩或是求饶什么，却拼命压抑着不肯说出口。
朱厚熜本以为方予鸳会求饶会哭喊，没料到她只是颤抖地用一瀑黑发遮掩住自己所有的情绪，明明是惊惧的明明是害怕的，却还是顾及着皇后最后的尊严。这样的她，真的做出了这等不可原囿的丑事么？
一瞬间，朱厚熜的心有一丝疑惑和动摇，但旋即想到了池香娇凿凿的证词、范简的供认不讳、十阙艳词，马上击散了心中的动摇，毫不犹豫地举步踏出了坤宁宫。
他的心里，飘过一丝悠悠的叹息，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是谁。
到底是谁模仿了她的字迹、熟识她的语气遣词、收买了范简和池香娇，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到底是谁在不知不觉中就部署好了这一切，一步一步地将她往深渊里推？
到底是谁与她有如此的深仇大恨，非要将她拉下来，还让她连长伴青灯古佛的微薄资格也没有？
这三日，她想过哭闹，想过砸门，想过大吵大闹，可是一直以来的尊严不允许她这样做，理智也告诉她这么做并不会让她从眼前的困境中挣脱出来。
还有没有谁，能够助她脱困？她不禁还抱有一丝想望，即使，这想望渺茫得不可预见。
隐隐地，木门上的铁链和铜锁发出沉重的碰撞声，甚至还有，钥匙清脆的撞击声？被困了短短三日，却好似渡过了三年，这几日的宫女都是从窗口用绳子将放了冷饭冷菜的篮子放下来，恪守着“任何人不得进入净心殿”的皇命，如今从门上竟传来了开锁的声音，这怎能不叫她惊喜？
是皇上终于查明了真相，因而收回了皇命么？这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突地跳了出来，方予鸳死寂的心忍不住突突地跳动起来。
咿——
慢慢拉开的门缝透出外面温暖的阳光，在阴暗的室内呆了整整三天，视线已经被漆黑所填满，骤然间接触到截然不同的阳光，自然会觉得刺眼，方予鸳不由地抬起手遮了遮眼。
只见光亮之中走出一道人影，那人依然是白衣胜雪，恰似一朵盛放的莲——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污浊的手(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