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尘》深衣.

27、第十六章 江流石不转

　　一股凉气从脚底缓缓地漫上来，漫上来，我挣扎着从天命的怀里逃离出来，在卧榻上蜷缩成一团，任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
　　……“你对于我来说，就像个可爱的小女儿。”……
　　天命的话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盘旋，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我是你可爱的小女儿？
　　可爱的小女儿吗？！
　　我忽然很想笑。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想想也对，活了几百几千年的神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喜欢上普通的人类。偶尔流露出所谓的宠溺和温柔也不过是因为高处不胜寒的寂寞罢了。
　　可爱的小女儿！
　　既然你都已经这么说了……
　　那么，好吧。
　　就如你所愿，我亲爱的“爸爸”！
　　“好，我回去。”
　　我嘴角无奈地往上一牵，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声音吐出这四个字。藏在被子中的手却还是无法抑制地紧紧绞在了一起。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月光下，天命的表情仿佛冻结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我看到他的嘴角终于如释重负地微微扬起。
　　“我似乎真的把你宠坏了……”
　　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天命忽然间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
　　我没有说话，只是失神地望着映在残破的窗纸上的竹子的剪影。空气中只剩下风吹竹子发出的沙沙声。
　　回想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忽然间蓦地发现，自己其实真的一直都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而已。任性妄为，不顾后果，幼稚，拙劣……
　　我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运气好的结果。
　　“以后，不要太任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那样无限制地包容你的。因为琰山基地被毁，所以……”
　　天命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的心中再次升腾起淡淡的内疚，咬咬嘴唇，满心希望地期待着下文。
　　“算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不过，毁在你手上，也不算太冤。”
　　他以手覆额，转身背对着我。月光为他修长的身形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银边。我突然很好奇，他和幕野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曾经以为我们已经无限地接近，然而，事实证明，我们之间始终横着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鸿沟。
　　从开始到现在。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以后不会再来见我了，对吧？” 我望着天命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十指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肉里，疼痛刺骨。
　　那样宛如决别般的言语，明明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都会不惜一切替我摘来的人，突然那么强硬地要将我送回何府，还说要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目的还不明显吗？
　　天命蓦地回过头来。
　　他的脸深埋在一片阴影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
　　他缓缓地朝我伸出手来，最后却还是悻悻地缩了回去。他再次转过身去，抬头望天。
　　“等到那天，等到那个时刻，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那天，那个时刻，是指什么时候？就算要离去了，也不愿告诉我原因吗？
　　“天命……”
　　我用近似哀求的声音唤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滑落。
　　还以为，自己可以忍得住的……
　　还以为，自己能够忍得住的……
　　我高估了自己，七年来的依恋又岂是一个苦涩的笑容能够彻底抹杀的？就算他只是把我当成可爱的小女儿，我还是，不想离开他。无论是怎样的身份，只要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从七年前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天命从容走入我的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轨迹就已经注定了要和天命这两个字纠缠在一起。
　　不管他是神也好，妖怪也罢，我就是无法抑制地想留在他的身边……

　　我挣扎着想从卧榻上挪到附近的轮椅上，然而高烧过后的身体虚弱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消失了。我扶着卧榻稳定了良久，最后终于还是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连轮椅也被我掀翻在地。
　　这一摔明明应该很痛，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听到我跌倒的响动，天命紧张地回过头来，我抬头，泪眼迷离地望着他。
　　天命蹲下来，如丝般的长发扫过我的脸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忽然有种冲动，朝他伸出手去，用尽全身的力量紧紧地搂住了他。
　　“尘……”天命的语气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哀伤。与以往温暖包容的感觉不同，此刻天命的怀抱冰冷而僵硬。
　　如果现在不抓住，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我定了定神，不管天命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仰起头，义无反顾地吻向他温暖的唇。唇际温暖柔软的触感让我的心跳一再飙升，胸口处咚咚的狂跳让我有种自己行将在刹那间死掉的错觉，
　　天命，就算你只是把我当成可爱的小女儿。我还是……

　　“小……小姐……”耳畔响起菡蔬的惊呼。
　　我吓了一跳，猛地撒开手，身体失去了支持，再次重重地跌倒在了还铺着潮湿淤泥的地上。
　　被看见了，全部被看见，我投怀送抱的镜头……
　　偷偷瞟一眼菡蔬，此刻的她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仿佛刚刚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
　　我脸上的温度开始持续上升，不一会便烫得犹如火烧一般。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天亮了吗？”归心揉揉眼睛，睡眼朦胧地朝我所在的方向望来。
　　天命似乎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反应，只是温柔地伸手将我从地上抱回到了卧榻上。整个过程中他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我看不出他情绪的波动。
　　“好好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天命抛下一句不温不火的叮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我拎起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了脑袋。胸口咚咚的狂跳丝毫没有要缓解的架势。
　　我今晚真的是疯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我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了马车上。我的脑袋枕着菡蔬的大腿，身上是厚厚的被子。归心在一旁严肃地玩着拼图。
　　我环顾四周，心突然猛地一凌。
　　“天命！”我发出一声不顾一切的大喊，带着哭腔。
　　他生气了，所以他走了吗？
　　昨晚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么莫明其妙的事啊。
　　“小……小姐……”
　　菡蔬重重地拉了拉我，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伸手撩开了马车前方的帘子。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下，手拿马鞭，端坐在马车前的那个人貌似正是天命。
　　天命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黑。
　　马车当然要有赶车人啦。
　　我真是，白痴！
　　我的脸再一次唰地一下红了。
　　“小姐如果想让天护卫进来的话，那就由菡蔬去赶车吧……”菡蔬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游离，看那表情似乎在强忍住笑。
　　“不……不用……”
　　我拉了拉被子，把整个脑袋蒙在了被子里面。

　　回去。
　　回何府去。
　　曾经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与那个地方有任何的交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会再度回到这里。
　　听到家丁传报，王秋芷竟然迎到了门口，像一个许久没见女儿的母亲一般紧紧地将我搂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紧，几乎要将我好不容易渐渐开始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我愣了半晌，许久才缓过神来，心中却渐渐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无论走到哪里，何府的大门永远都会为你敞开。”
　　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临别时王秋芷对我说过的话，鼻腔渐渐漫起淡淡的酸楚，我紧紧地依着王秋芷的怀抱，眼眶湿润。
　　天命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是我最好的栖身之地。这里温暖的空气，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让我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凝春阁前那棵被嫁接过的苹果树已经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果香，金红色的苹果和黄灿灿的芒果生于一树，这的确是一幕相当惊人的景象。
　　推着轮椅行到树下，我伸手摘下一个芒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芒果香甜的气息刺激着我的鼻腔。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法名状的幸福感。突然有种美妙的错觉，或许，就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我明白我不能。
　　何进官复原职，所以现在的他还是祈国的丞相。丞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注定了要与勾心斗角以及无尽的算计与陷害联系在一起。我没有忘记，何进的对立面还站着韩世炎这只不怀好意的老狐狸。而且，我和那只老狐狸之间还有一笔帐要算。
　　所以，天命，抱歉。在为云姨报完仇之前我注定不可能安于平静的生活。

　　“尘妹妹……”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一颤。手中的芒果掉到了地上，顺着青石板一路咕噜咕噜滚开去。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弯腰，伸手将它捡起。那只十指修长的手抓着芒果在灿烂的阳光下慢慢地向我伸来。
　　我抬头。
　　是何瑞言。他身着一身淡青色直裾常服，一头乌发被一根紫色束带干净利落地扎起。此刻，他正捏着芒果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哥哥！”我兴奋地叫出来。
　　何瑞言微怔，接着脸忽然就红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望着他那一脸郑重的表情，我唯有苦笑。他哪里知道，在此之前，我曾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回何府的。

　　送我和菡蔬一行回到何府，天命就立刻如他所说的那样带着归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知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水镜之链一直无法观察到天命的形迹。归心和他一起离开后，甚至连归心也和同他一起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就像九岁那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天命的消失也让我猝不及防。然而，我知道他并没有舍弃我。因为他其实可以轻易地将我关于他的记忆尽数抹去的，然而，他非但没有这样做，甚至，连水镜之链和其它那些高科技的道具都依然留在了我的身边。
　　所以，我确信，总有一天，他会再回到我身边。

　　生活回复如常，身上的箭伤在天命留下的药的治疗下渐渐痊愈。我每日安静地坐在庭前看云舒云卷，生活倒也自在。只是依然不断接到从暗影寮方面的传来的消息，大都是关于祈国和彦国间的战事。
　　拜彦国在南江畔对祈国的那次袭击所赐。祈国和彦国间的大战终于爆发了。不想对战事做过多的干预，我决定静观其变。经历了天灾的祈国当然不是强大的彦国的对手，节节败退，一到三个月的时间，彦国大军就已席卷了祈国大半部分的疆土。
　　武帝焦头烂额。终于向离国求救。
　　不愿眼睁睁看着彦国做大的离国当即决定出面停调，三国约定与琰州展开会谈。而武帝派出的和谈使不是于彦国大军打得头破血流的大将军韩世炎，而恰恰正是韩世炎最大的对头何进。
　　如此这般，何进再次众望所归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在从水镜之链看到何进接旨的一刹那，我差点忍不住想高呼万岁。这次和谈绝对是一个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