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尘》深衣.

11、第六章 沉吟为谁故

　　时间一天天过去，冬去秋来，转眼已是祈国武帝十八年。庭前长着一半芒果枝条的苹果树一如天命所许诺的那样活了下来，并且开始一点一点长大，长大。天命说，今年秋天庭前的那棵树就能结果了。
　　对于我来说，童年已经成为只能用来追忆的过去。自从遇到天命这七年来，因为有天命的宠爱与纵容，我的生活其实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
　　十三岁那年我得到的生日礼物是一只雷电发生器。因为它，何府最老的一棵树被我一不小心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为了掩饰，天命不得不想办法招来了一场雷雨。不得不提的是，我的生日是在冬季。很多年后，那场冬季的罕见雷雨依然是东洛城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十四岁那年，天命忽然提出要带我飞，于是，那段时间何府的附近一直盛传夜间有幽灵出没。一直坐在轮椅上的我，第一次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的时候激动地热泪盈眶，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十五岁那年，我自己动手组装了一个简单的机器人，想让它端茶倒水，却不小心将一整套的精致瓷器打碎。郁闷万分的我却因此得到了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大的一块巧克力。
　　十六岁，我依然以为自己每天稍稍学习一下，然后想方设法从天命那里骗取好吃的点心的快乐生活就将那样一直持续下去。
　　我是个懒散而没有上进心的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就算是天塌下来，天命也一定会替我顶着的。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一回头。天命总会站在我的身后，摸着我的头发，笑意盈盈地对我说：“交给我好了。”

　　然而，安逸的生活总有终结的一天，命运的齿轮终于还是在这一年不可抑止地转动了起来。

　　这四年间，韩夏成了何府的常客。第一次和他见面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并不是韩世炎有什么诡异的阴谋，而是何进成功地将韩世炎的儿子变成了自己的忠实支持者。
　　似乎在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这一年，韩夏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何府。
　　不过，令我郁闷的是，韩夏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根讨厌的小尾巴。那就是韩秋，她已经成为了何瑞茗坚定的同盟者。每次看到我都会露出一副看到恶心的老鼠的表情。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和这两位沟通的信心。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见到何瑞茗和韩秋时我常常是走为上策。

　　最近喜欢上了通过水镜之链看天命所在的那个世界。虽然水镜之链的存储空间有限，但天命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删除关于那个世界的资料。我看到的最近的一条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录也是在五百多年前。
　　最后的记录中，整个世界忽然被一道耀眼的白光所笼罩，白光过后，出现在画面中的竟是一片一望无际，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如果我没有猜错，那片原始森林应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景色。
　　天命竟然真的已经五百多岁了。说起来，陪在我身边将近七年，天命真的一点都没有老呢。一想到有一天我老得牙齿都掉光了，他还是那么风华绝代、玉树临风，我就忍不住卒郁万分。
　　于是，某日。我坐在湖边自己习惯的位置上，一边想象着坐在轮椅上满脸皱纹的自己和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天命呆在一处的样子，一边忿忿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轮椅忽然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我迅速伸手去阻止，然后无奈轮椅与湖水实在是太近了。整张轮椅带着我一起朝着水面冲去。
　　我回头望向湖边，却只见一片黄色的衣袂。今天穿黄色衣服的人，就只有何瑞茗……
　　我一直以为她讨厌我不过是小孩子闹别扭而已，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讨厌我讨厌到甚至想置我于死地的地步。
　　初春冰凉的湖水一点一点漫上来，冰冷的感觉让全身的毛孔猛地一缩，呼吸骤然间变得困难起来。我想启动飞行装置，却发现今天自己刚换了衣服，根本就没有把它带在身上。
　　身体仿佛沉重的铅块一般直直地往下沉，我使劲地挥动着双手努力挣扎，然而却无济于事。溅起的水花落入我的眼中，眼前一片迷茫。衣服已经被湖水浸透了，宽大的衣袖使挣扎变得更加困难。水不断地从口中往肚子里灌，冷不防狠狠地呛进一口凉水，意识开始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尘妹妹……”
　　迷迷糊糊中听到何瑞言喊我，接着是有人扑通一声跳入水中的声音。
　　我只觉得四周的水声，喧哗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沉沉的黑暗重重地向我压了下来……

　　嘴唇传来温热的触感，空气，新鲜的空气正缓缓地流入我的肺部……
　　我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双如墨般漆黑的眸子。近在咫尺。我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巴此刻正被一团软软的，热热的东西堵着。
　　“尘……”嘴巴处被堵着的感觉消失，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
　　我眨了眨眼睛，那张无限放大的脸急速地恢复成正常大小。
　　是天命……
　　我张开了嘴巴，还没发出声音，却被天命伸手用力地搂在了怀中。搂得那样紧，让我几乎感觉自己马上就将再次窒息。
　　“尘妹妹……尘妹妹……”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一股力量牢牢地牵引着，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何瑞言。只见他浑身湿透，紧闭着眼睛，嘴里却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的心忽然一紧。据说何瑞言小的时候曾经溺过一次水，从此以后怕水怕得不行，所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学会游泳。但是，那么怕水的他却为了我奋不顾身地跳入了水中，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
　　什么时候，我在这个喜欢缠着我下棋的孩子的心目中已经如此重要了……
　　我挣开了天命的怀抱，轻轻地为何瑞言拂开粘在脸上的头发。不知不觉间，那个纤瘦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英俊的男子，在黄鼠狼黄老先生的细心教导下，不负众望在十五岁那年就成功地考取了状元，成攻刷新由韩夏创造的祈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状元的记录。据说，何府的大公子已成为整个祈国所有未婚女子最向往的婚配对象。
　　何瑞言紧抓着我的手忽然被天命粗鲁地掰开，我忽然感觉一阵眩晕，反应过来时天命已经一把将我横抱了起来。
　　“哥哥他不会有事吧？至少，通知一下其他人。”我弱弱地问了一声，后半句低得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够听见。因为我惊恐地发现从来都是一脸和煦笑意的天命此刻的脸色已难看得跟锅底有得一拼。
　　天命冷冷地扫了何瑞言一眼，将我放下，接着扬起手臂，恶狠狠地朝何瑞言的身旁扔下一个炸雷。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
　　“我通知了。”天命淡淡地开口，接着潇洒地将我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往凝春阁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湿衣服粘在身上太冷，我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个冷战。

　　天命将我交给云姨和菡蔬，接着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
　　我被他今天反常的表现惊呆了。
　　洗了澡，换下湿衣服，我通过水镜之链搜寻着天命的身影，却只看到一片虚无，一片无法掌控的虚无。浓重的不安逐渐掌控了我的心神。
　　他不想让我看到……
　　他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镜之链中终于浮现出了画面，然而却只有文字而已。
　　“尘，我暂时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不过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心仿佛正在被无数把尖刀切割着，每一寸都鲜血淋漓。
　　他走了，我的天命走了……
　　我还以为自己可以一直缩在天命的怀中看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我还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弃我而去，他依然会轻唤着尘将我搂在怀里。然而，他却走了……
　　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
　　连理由都不曾给我留下一个……

　　因为云姨的坚持，我乖乖地躺在床上，虽然洗了澡又换了衣服，我还是冷得不行。云姨熬了一大碗姜汤，硬逼着我喝了下去。
　　我缩在被子里，咬着被角，姜汤很快就全化作眼泪流了出来。我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地难过与无助，仿佛整个天空在刹那间坍塌了一般。
　　我整整在床上一动不动赖十天。云姨和菡蔬担心得不行，何瑞言每天过来担心地抚着我的额头，可明知如此我还是没有丝毫爬起来的勇气。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每天瞪着空洞的双眼靠回忆曾经跟天命学过的那些知识来打发时间。心中的不安终于在排山倒海的知识冲击下渐渐淡了下来。
　　第十天的时候，我忽然释然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永远一直陪着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去面对只属于自己的命运。天命一定是厌倦了吧。每次只会给他添麻烦，每次都只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只知道无尽地索取却从来不懂得回报。他一定是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我。
　　他在教给我那些知识的时候一定也是希望没有他我也能独立地生活下去。
　　我重重地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从此以后，苏尘就是苏尘，不再是依靠着天命而存在着的苏尘。
　　天命，我发誓！
　　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尘！

　　我的轮椅已经被人从湖里打捞了上来，被人精心地擦拭了一遍，还新上了一层清漆。抚摸着坐了将近八年的轮椅，我百感交集。或许，这辈子我都将在这上面度过。然而我已经不再迷茫了。不会走路这不是懦弱的理由。就算坐在轮椅上，一样也可以站得比所有人都高。

　　我决定给何瑞茗一个警告。八年来，我一直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她那天的行为已经远远超过了不懂事的程度。如果没有天命，或许我和何瑞言都已不在人世了。十四岁，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对她的忍耐到此为止。
　　我在她的食物中加了一些佐料。那是一种暂时影响视神经功能的药，能够造成暂时性的失明，而且还不会产生副作用。从今天起到以后的一个月内，她都将在黑暗中度过。
　　何瑞茗应该庆幸，对她实行惩罚的人是我。如果是天命，等待她的将是一辈子的黑暗。
　　这个世界有一个传说。黑暗一月是神对人类所犯罪行的最轻刑罚，同时也是裁定一个人是否有罪的标志。
　　不出我所料，何瑞茗的失明在何府引起了轩然大波。王秋芷和何进急得团团转，无数的大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无数次的失败之后，王秋芷终于把神婆给请进了何府。我稍微给了那个神婆一些暗示，她立刻不负众望地断定那是神的惩罚。何瑞茗终于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王秋芷和何进勃然大怒，打了何瑞茗二十家棍。何瑞茗因此又在床上多躺了整整一个月。
　　这件事之后何瑞茗明显安分了许多，再不敢找我的麻烦。我在何府的生活也安生了许多。

　　属于我的平静一直持续到，那件事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