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观》見閑

4、倾盖如故

　　她摸着眼尾前后想了几回，才确定燕堂三人也不曾见过。

　　莫不是在这三人前还有人进了洞府？

　　这么一想倒解释得通了。

　　她原还以为自己当年所设禁制随时间推移削弱了不少，才让三个练气期小鬼几个时辰就破了开去。眼下看来，那先到之人只怕是推演出了红莲九禁，承了她的道统，离开前又重设了一道禁制。

　　她的乾坤袋约莫也是被那人拿走的。

　　若她没有记错，那乾坤袋里可堆着练气期到筑基后期所有的丹药。她昔年修道全凭自身资质，并不需药石这些外物，作为宗门嫡传弟子的份例竟不曾用过。只是按照师父“不拿白不拿，难道还要去便宜那些龟孙子”的说法，她到底还是将所有的份例领回来，堆在乾坤袋里久而久之就忘了处理。

　　她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这般需要丹药的时候。

　　“拿便拿了，这龟孙怎的不剩点给我？”谢红鲤痛心疾首，踢着墙根悲道，“学了我的禁制，好歹留块灵石啊。”她在巷子里叹了好一阵，直踢得那墙皮都落了一块，才讪讪收住脚，左右张望着将墙皮摁了回去，拍干净手走出巷口。

　　这遭为贫薄的家底所迫，谢红鲤头一回计划添置的物什，逐摊逐店地比照要价，末了停在一处摊前。摊位上齐整铺着方蓝布，码着待售的阵盘和丹药。丹药品相上乘，盛丹的玉瓶底却未刻甚么徽记，想是宗内弟子自炼的丹药，价格也比商铺里的便宜些。

　　摊主是个十五六岁梳百合髻的黄衫少女，眉清目秀，被胜雪的肤光一衬很有几分惊艳，见有人在摊前停留，绽开微笑招呼道：“师妹可是需要丹药？”

　　谢红鲤垂着眼喊了声师姐：“麻烦给我五瓶培元丹、两瓶还灵丹。”

　　“一共三十三块灵石，承蒙惠顾。”那少女笑着点齐了丹药瓶，刚想接过谢红鲤递去的灵石，就被道公鸭似的粗嗓打断：“这还灵丹怎么个卖法？”两人循声望去，见一蓝袍少年从旁探出头来。

　　“四块灵石一瓶，不过这位师弟怕得等下次啦！”少女笑应道，“我手上只有两瓶，却是要卖走了。”那少年这才将视线落在谢红鲤身上，登时挤出个扭曲的、刻薄的笑，慢吞吞道：“你不是被韩师兄派到罗浮山寻人了吗？怎的没死在那？”

　　谢红鲤有些发懵：“……韩师兄？”

　　那少年露出看傻子的神情：“你这贱婢落了韩千山的面子，还想在外门立足？”

　　“……是他？”谢红鲤想起来了。

　　少年和燕堂是同族，皆姓燕，唤作燕城。

　　燕是燕国的国姓，而燕堂属于没落的皇族远支。生为家中长女，她的名字也从了这一辈的土字，取的是“燕坐于华堂之上”，颇有些寄予厚望的意思。

　　六年前，燕城与燕堂同时入了拜月宗的门墙。

　　论理两人同窗同族，合该亲近些，可打从一照面，燕城便与她不对付。

　　起初碍于门规不敢太过，只拿些撕书本扔毛虫的手段。到得后来，他攀上了外门韩长老的侄子韩千山，行事愈发猖狂，去岁腊月竟寻了处僻远的寒湖将她骗去，推她落水后守在岸边，反复摁着她回水中。好在燕堂懂些凫水的本事，远远游开从另一头挣上了岸。

　　数九寒冬的冷风里，她打着颤拨开额角的湿发，露出一双淬冰的凤眼，正教行至湖畔的韩千山看见。只一眼，便让他生出了绮念。

　　“甚么乱七八糟的……”谢红鲤嗤了一声，不耐烦道，“他看上了我，我就要去爬他的床吗？你且滚远些，莫碍着我的眼。”她心里记挂着那几瓶丹药，懒得与燕城计较，一个为虎作伥的蠢货，等得了空再去收拾罢。

　　“贱婢！”燕城脖颈的青筋几乎立时跳了起来，“你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他今日早些时候在韩千山那儿挨了顿训，这会儿来坊市买丹药又被抢了先，心头一股火气直往上蹿。燕堂异于往常的形状举止，他竟也全未发现不妥，只伸手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心道若非坊市内禁制殴斗，定要赏这贱婢两巴掌，方才畅快。

　　谢红鲤蓦地有些恍惚。

　　刚刚那一瞬，她分明看清了燕城出手的轨迹，却偏躲不过——燕城惊怒下放出的练气后期的威压直让她身僵腿软——可笑她方才还盘算着给对方点教训。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种滑稽荒唐的优越感。

　　她还把自己当作是原来的金丹真人，处处鄙夷嘲笑着，慨叹燕堂的坐井观天。可她忘了，谢红鲤早就从云端跌落到尘埃里去了。

　　修为、天资、倚仗……她什么都不剩了。

　　她茫然盯着燕城紧拽在领子上的手，慢慢地低下头。

　　“坊市有筑基的长老坐镇。”一旁的黄衫少女突然道，“这位师弟还是放开她吧，招惹来执法队，恐怕无法善了。”

　　燕城瞥了眼少女，见她右襟拿银线绣了宗徽，是内门弟子的规制，便有些忌惮地松开了手，悻悻道：“看在师姐的份上饶她一回，那两瓶还灵丹总该卖给我了吧？”

　　“也好。”黄衫少女眯了眯眼，声音轻快，“既是师弟看上，先请付款罢。合计八块灵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好早些收摊。”

　　燕城得意地觑着谢红鲤，发出声嗤笑，伸手探向了腰间。

　　这一探，他的脸色立时大变：“我的乾坤袋呢……谁偷了我的乾坤袋？！”

　　他将衣兜翻了个底儿掉，气急败坏地四处找了好一阵，直将近前的摊铺掀了三遍，也未找着，慌忙沿着原路寻远了，临走撂下句狠话：“韩师兄要闭关冲击筑基，等他出关收拾你！”

　　谢红鲤低头理着衣襟，只作不见，过了半晌，才朝黄衫少女隐在袖底的指尖望了两眼，低低道：“方才见笑了，多谢师姐相助。”少女蜷了蜷手指，轻笑道：“小事一桩。倒是有些好奇，你如何看穿的？”

　　燕城的乾坤袋原是被她偷拿了去。

　　“看穿……”谢红鲤移开视线，红着耳尖假装疑惑道，“……什么看穿？”

　　那少女冷下脸来：“你不愿说，便莫要搪塞我。”

　　谢红鲤窘迫地抿了抿唇，她一心想糊弄过去，磕磕绊绊地遮掩道：“我天生五识敏于常人，进入练气期后又有进益……”

　　“罢了。”少女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将玉瓶丢到她怀里，“这是你要的丹药，今日白赚一笔，不收你钱。”

　　“……这怎么使得？”谢红鲤愣在原地。

　　“如何使不得？”少女眯起眼，伸出葱白的指尖隔空点着她，冁然笑道，“我见你还算顺眼，拿着吧。”说着蹲身收拾了东西，拿垫摊底的蓝布一兜，揣进乾坤袋里，提起鹅黄的衣摆朝前走去。

　　谢红鲤反应过来，跑了几步追上她道：“我叫燕堂，敢问师姐名讳？”

　　“我姓詹，单名一个宁字。”少女回转头，话音里带着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啦。”

　　谢红鲤停住脚，望着一截纤秀背影穿过牌坊往宗门内去了。她看了半晌，心底忖度着詹宁使出的那招小摘星手，一时彷徨困惑，不可名状。胡乱思索了几下，垂眼失笑，拍着乾坤袋自语：“那我便不客气了……先拿着再说，管他的。”

　　一穷二白，不是讲气节的时候。

　　如今离打烊还有好一会儿，沿街叫卖的商家变着法子吆喝, 趁着日头未落,谢红鲤挨个细逛去，打算置办些得用的符箓法器。现下她乾坤袋里的四件——大汉的巨斧、丧魂针，少年的青锋剑和燕堂的锦缎，到底不十分顺手。

　　按着品相，法器大致分作天、地、玄、黄四品。

　　燕堂手头唤作白纻绫的锦缎是黄品，常鳞凡介，价值平平。玄品要罕见些，练气圆满的修士费些心力总能淘得一二，譬如巨斧、丧魂针与少年的青锋剑。

　　地品又称灵器，是上乘法器出炉前由锻造师强赋了妖兽的神魄进去，再经长期祭炼，与修士心意相通。像罗浮山这般的地界，地品法器多只在大宗门的嫡传筑基弟子手中，寻常修士泰半是不得见的。

　　谢红鲤将一只缺口的甘露碗搁回摊上，听着摊主唾沫横飞：“道友留步！可是觉得要价高了？我跟你讲，玄品法器这个价绝对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缺个口又不影响什么。让你两块灵石，不能更低了……欸！别走别走，我这儿还有好的……”

　　“有天品法器吗？”谢红鲤当真驻步问了一句。

　　摊主闻言翻了个白眼：“我说这位道友，你可是话本子看多了？甚么妙法器不幸蒙尘，穷小子慧眼识珠……都是骗傻子的。世人皆知，天品法器需投以天材地宝，拿元婴修士的婴火来炼，吉光片羽天下难寻，怕不是只有贵宗门的老祖才能得来？便是我有……”他打量着谢红鲤，“你用得了么？”

　　谢红鲤倒也未生气，摇了摇头，散漫地道了声歉，往另一处铺面行去。

　　太焕界腹地灵炁贫微，灵物出产几无，元婴修士只在那落了灰的故纸堆里出没。天品法器天然自带一抔宝光，遣召又极耗灵炁，非金丹期不能催动。这般和隋之珍流落街井，不啻于无稽之谈，便是捉笔糊口卖话本子的穷酸散修，也不大愿意写了。

　　怎的想起问这个。

　　谢红鲤啧了一声，低眉望着空落的掌心，虚拢起手指。

　　她本也该有天品法器的。

　　如果两百年前，她不曾为了保命毁掉它的话。

　　正自怅惘，余光却瞥见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站在街角朝她招手，忸忸怩怩，仿佛像个姑娘家。谢红鲤扬了扬眉，往那方向迈了两步，手搭在乾坤袋上瞧他。

　　伙计左右张望了一阵，凑上前红着脸悄声道：“仙子请跟我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长生观讲堂】
　　“燕坐于华堂之上”，出自刘基《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

　　【长生观剧组】
　　伙计红着脸悄声道：“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谢红鲤：“歪，妖妖零吗？这里有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