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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一章
      上明历赣元三年,秋。

      夕阳斜照,金红色的晚霞穿云破雾,直泻在明黄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层金碧辉煌的光圈。此刻的这片宏伟殿阁在几声沉重的钟鸣声后,越发显得清幽,空荡,遥不可及。
      乾政殿。
      偌大的殿阁里此时悄无声息,门外看守的两位御前侍卫心有戚戚焉的互望一下,又面无表情的转头直视前方,迷茫的看着瞬间暗下的天空,风雨欲来啊。
      大殿之中,大理寺卿王铮垂首而站,咬住下唇,紧绷着面皮,努力的想让脑门上的那滴停留以久的汗水不要再往下滑落,心中甚怕这滴落之声搅乱此刻的平静,激起另一层波澜。谁知,汗滴竟是一路之下,滑过耳际,直至下颚,然后滴落。
      恰巧同时,一个沉着的声音略显疲惫地在大殿上响起:“众爱卿,都散了吧。”
      听到皇帝的声音,王铮暗呼了一口气,恭敬的应了一声,弓着上身慢慢后退。略靠前方的京兆府尹李统辉在后退的时候悄悄抬头望了身边站的比直的身影,心里叹着气垂下了头。
      殿门“吱呀”一声,被一个面色平静的太监从外面关上,然后老太监飞快的看了看门口的两名侍卫,看着他们的面无表情,赞赏的一笑,精明的眼神敛去,朝着偏殿走去,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大殿中还是一片安静,只是上方的呼吸声渐渐沉重,隐忍的表情令高高在上的皇帝面色有点扭曲。看着还是笔直挺立的那个人,他握紧了手中的奏章,毫无意识到锋利的纸页在保养完好的手指上划开的了一道细小的割口。
      突然,皇帝似乎忍受不此时的静谧,他狠狠地把握皱了的奏折摔在站立之人的身上,气哼哼的说:“怎么此刻没了声音啊?我耿直忠贞的修纂大人。”浑然忘记自己气的都忘了该称呼自己什么了。
      骆子熙垂首不发一言,浑身一动不动,仿佛僵住,又仿似毫不介意。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皇帝更加愤怒,心道:好你个骆子熙,朕都先开口了,摆明了是给你梯子踩,你倒好,在这给我摆脸色,今天看你什么时候开口。
      骆子熙哪里知道皇帝的心思,只是一个劲的低着头,额角没有一丝汗水,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牙齿咬在唇肉上有多疼。
      皇帝“唰”的起身,身上明黄的袍子带起了一阵微风,踢开脚边的一堆先前散落的折子,踩着大步走了下来,沉沉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阁中回响,骆子熙的身躯不经意的晃动了一下。
      逼近了那个倔强的身形,皇帝弯下腰,眯着眼睛噙着假笑,开口道:“怎么?你的笔呢?怎么不记下,朕刚刚把大臣的奏折摔到了大臣的脸上。”
      骆子熙弓身倒退一步,一拱手,缓缓地声音才响起:“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的话你从来都忤逆直上,你说,天下可有你不敢之事?”
      骆子熙低头不语。
      又是这样的表情,皇帝皱起了他浓黑的眉毛,本是清秀的脸庞此刻扭曲的变形。最后,他一甩袖,挺身俯视着骆子熙,声音铿锵有力的说:“你只把那人的名字从你的记事薄上划去,今日之事朕就暂不计较,你犯上忤逆的罪朕也不予追究。”
      长长的睫毛垂下,骆子熙心中闷苦,却只恭谨的回道:“皇上,此人伤人在先,后又越狱而逃,视我大鲁国法如无物,如此贼子怎能不记录下来,以警后世。何况那人伤还是皇上您,秉笔直书理应是臣应坚守的品藻和史德……”
      皇帝痛苦的闭上眼睛,又瞬间睁开,清明一片,淡淡的开口打断了以下的滔滔不绝:“好个秉笔直书?只是太医院使都说朕无大碍,何况他也是自卫,越狱而逃也是朕默允的,如此说来他是无罪的,罪在朕这里,你只记下朕的罪过罢。”
      骆子熙听到这里,浑身一颤,不可思议的抬头望向那个永远冷酷决绝,手段凌厉的帝王,真的是他吗?当看到皇帝眼里一闪而过的伤痛,骆子熙皱紧了眉头,却仍是弓身回道:“皇上如此包庇贼子,臣无话可说,只是史笔如铁,还忘皇上三思。”
      皇帝的额前青筋微露,这个迂腐之极的骆子熙,他怎么当初就鬼迷心窍的选了这个书生。他狠狠地“哼”了一声,未再开口,便大步流星的朝殿外走去。当两名侍卫躬身行礼时,他就着明亮的烛火,望着殿里兀自站着的那个寂寥孤独的身影,皇帝没来由的心头一阵烦闷,随即又转头大声吩咐:“去晴贵人那里。”
      听到这三个字,皇帝很高兴得看见那个人瞬间绷紧的身子,转身走开时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哼,妄想跟朕斗,骆子熙你还差点道行。

      第二日,太医院的几位医官们忙碌的身影在后宫一处穿梭不断。
      此时,骆子熙正站在自家小院里望着头顶清明如许的天空,昨晚的暴雨仿佛洗去了尘埃满满的污垢,空气清新宜人,不像初秋,倒像是春意盎然一般。
      今日皇宫内传话说让他午时三刻觐见,于是匆忙的用了饭,就穿衣离开了府邸。穿过庄严的宫门,骆子熙心中没来由的心里一跳,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到了中暖阁,见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其余闲杂人等都已经退开了,只余他站在殿门口处。
      此时,午后的阳光从雕刻菱花的窗棱中射入,照在大鲁国君萧隆裕高挺笔直的鼻梁上,沿着紧抿的薄唇边,一直落在他苍劲有力的大手上。骆子熙看了一眼平静的帝王,不知道今日又有什么暴风雨朝他袭去。
      良久,专心致志的帝王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才抬起酸痛的脖子。目光淡然地扫过门边那个消瘦的身影,直觉最近他似乎又瘦了,声音没来由的缓和了下来:“子熙,坐吧。”
      骆子熙心中疑惑,却也端端正正的在旁边一个椅子坐下。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午后的慵懒,淡淡的笑意藏在嘴边,若隐若现。揉了揉额角,深深地叹了口气。
      骆子熙关切的说:“皇上应当保重龙体,还是擦些清玉膏吧。”
      萧隆裕未作表示,只是深深地看着骆子熙,眼中射出的目光是若有所思,这目光让骆子熙心中没了底,瞬间有些慌乱,却还是固执的坐在那里,挺起了身板。那样子让萧隆裕心头一乐,说不出的畅快,于是故作深沉的继续望着那个人。
      这时,门口一个太监隔着门尖声说道:“皇上,丞相已经在外恭候了。”
      萧隆裕开口:“宣进来吧。”
      一位年逾半百的老人精神矍铄的走了进来,行完大礼,便落座于皇帝之下。骆子熙连忙起身,丞相左振淡淡的一点头,便转身同皇上聊起了郡县的蠲免税粮之策。骆子熙此时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拿笔记录,可是来的匆忙,没想到皇帝竟然让他空站在这里听他们的对话。
      说话之间,萧隆裕眼光偶尔扫过有些无措的骆子熙,心中偷笑:这个子熙,说他精明,他还真担不起这个词,真是笨的有趣,当修纂也有一个月了吧,这份内之事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左振半眯的老眼一点也不昏花,他说话时见皇帝神思缥缈,顺着眼光也知小皇帝看的是身后那个人。老丞相半笑不笑的晃着头继续讲着:“……前齐立法未尝不善,但其子孙不能守业,致使其亡国之罪当属这惠民之政了。蠲免一项必予以重视,皇上可以十分为率,蠲免永定,平壤,留丰等旱灾严重之郡县三分,皇上以为此法可行吗?”
      萧隆裕点点头,笑着说:“丞相说的不错,理应行此法,安置流民眼下也需即刻执行,毕竟秋日过去就是寒冬,饥民灾民们需要安置之所。”
      左振笑呵呵的点头说:“皇上英明,只是派谁去呢?如今诸多官员都已派发下去赈粮了,怕是无人可派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神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还站在门口的骆子熙身上。本来子熙正认认真真地听着丞相同皇帝的谈话,准备一字不落的记下,稍候在落笔。于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不怀好意的目光。
      半晌,皇帝的声音突然响亮传来,意有所指地说:“朕看眼前就有一个不错的人选。”
      左振捋了捋胡子,笑呵呵的接着皇帝的话把顺下去问:“哦?不知皇上属意何人,老臣这到不知了。”
      萧隆裕的声调瞬间扬起,声音朝骆子熙的方向传去:“朕觉得骆爱卿秉公执法,爱民如子,定不会负朕之所望。丞相以为如何?”
      左振略一沉思,随即摆起他‘弥勒佛’的笑相,点头回道:“皇上所举之人是恰当之人,只是骆修纂主管记录皇上日常的言行,这一去只怕……”
      萧隆裕笑着打住老丞相老神在在的话语,举起茶杯呷了口茶,方说:“无妨,再换一人顶替骆卿即可。骆爱卿,你意如何?”
      骆子熙一直冷冷的听着皇帝和丞相两人一说一唱得对话,心中早已是千转万变,只是没想到他们的用意竟是派他去安抚流民。这秋意正好的午后,阳光温暖,却让他浑身有丝冷意,瞧这阵势,怕是他不答应也不肯了。
      “微臣能为皇上效力,解圣上之忧深感为幸,流民们流离失所理应尽快安置,臣愿意担此重任,必定鞠躬尽瘁,尽心尽力。”骆子熙心忖,这戏你们唱给我听,我也陪你们一起来唱。
      萧隆裕会心一笑,扬声道:“既如此,朕就封骆爱卿为左都御史,亲赴淮北以安流民。”
      话一说完,左振突然睁开他一直半眯的双目,惊异的问道:“皇上,这——您这是当真?左都御史可是正二品之职……”
      骆子熙也愣住,抬眼看向皇帝。萧隆裕无所谓的笑笑,说:“自然是当真,朕金口玉言难道会诳人?本也打算让‘秉笔直书’的骆爱卿一展抱负,御史之职他当的起,何况此次安抚流民责任重大,朝廷需派为大员以示重视。不知丞相有何异议?”
      左振看着萧隆裕射来的目光,那是决心以定的眼神,只能心中苦笑:他自来就十分配合皇帝的一言一行,今日怕是连自己也被绕了进去,原来小皇帝打的是这个算盘啊。只得抬头摆起那个从容的笑容,乐呵呵的回话:“怎会,老臣也觉得骆大人刚直无私,公正严明,当得御史之职。皇上圣明。”
      萧隆裕心里乐:还是这老匹夫识相,骆子熙啊骆子熙。
      面上,萧隆裕沉肃着面色,帝王的威仪显的神圣不可侵犯,他开口说:“既如此,骆爱卿就领旨下去准备吧,两日内启程。”
      骆子熙一直想着皇帝那句加重的“秉笔直书”,直到原来皇帝演今日的戏码,又是夸赞,又是加官,原来还是为着昨日之事,为着那个人。听到皇帝的命令,他也只是习惯性的跪下谢恩,然后倒退着出了殿阁。
      转身之间,他差点碰到了门口处匆忙赶来的一个人,稳住了身子才发现原来是太医院院史,那老头额头上,下颚的胡须上沾满了汗水。骆子熙慢了下来,听见殿内“呼通”跪下的落地声,然后是老头沙哑的声音:“皇上,老臣无能,皇上快去瞧瞧晴娘娘吧,怕是,老臣该死。”
      “啪”的一声,桌子被狠狠拍住的声音,皇帝边往外走边大声怒吼着斥骂:“什么?几时的事?怎么这时才来通报,晴儿到底怎么样了?走,快点,你们这群无用的废物,好好的人怎么会……”
      突然,萧隆裕的声音顿住,他看着眼前略显瘦弱苍白的脸颊,满目的悲愤之情,从心底里有股悔意直升肺腑。只是,他还是把视线调转开来,朝着后宫的方向疾步走去,留下了还兀自站在原地发愣的骆子熙。
      老丞相从殿中慢悠悠的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骆子熙,转头对一个小太监吩咐道:“着一个谨慎点的人,送骆大人回府。”
      小太监机灵的点头,然后转身去找人了。左振走过去拍了拍子熙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无妨,那些院史总是喜欢大惊小怪,到时候人治好了好邀功,你且放心。”
      骆子熙恢复了平静的面容,躬身谢道:“多谢丞相大人,下官还要准备两日后的行程,先告辞了。”
      看着年轻人瘦弱的身板,匆忙趔趄的脚步,左振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天空上的白云朵朵,心中没来由的觉得自己老了。
      转头看着旁边多出了一个小太监,随即说道:“你就跟在骆大人身后,看到他进府了再回来吧。”说完,就抬脚朝宫门走去。
      那小太监摸了摸脑门,心道:今日这老丞相怎么关心起骆大人了,这骆大人一个大男人也会被拐,被抢?想归想,他还是利利索索的朝着骆子熙的方向跑去,追着那个孤单的身影一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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