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轩幽记》吟尘

5、饕餮宴（3）

　　熹微的建康，晨月染了黛蓝，白露湿了纱帘。
　　“听说对面的百味楼出事了。”
　　“终于关门了？”
　　“他家厨子被人打了。”
　　大清早的什么人扰人清梦？苏清翻个身，将头埋到被子中。
　　等等，他们说的是──百味楼，厨子，阿兄！苏清一骨碌爬起。
　　可是，他不由停下穿衣服的动作，又躺回床上。秦长生就是被打，多半也是他自找的，关自己什么事，不。何况，就算去了也只会讨人嫌。苏清这么想着，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他终于还是披上衣服，朝百味楼奔去。
　　全当是为了相依为命时那一点温情，只去看一眼，一眼就心安了。他这么对自己说。
　　“秦长生呢？”苏清揪起百味楼掌柜的前襟，问道。
　　“放，放手”掌柜扫过苏清腰间，腰带歪斜着系了一半。“后院躺着呢。”见苏清转身要走，掌柜整整衣服，不紧不慢地拦住他，“大清早请大夫真是不容易，既然秦长生是你旧识，那这诊金…”话未说完，他鼻子便被碎银便砸个正着。
　　后院厢房中，男子半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他头上裹着厚厚一层白布，布间隐隐透出血红。
　　“秦长生，你…”苏清气喘吁吁地站在推开的门边。
　　秦长生脸上错愕一闪而逝，他眨了眨眼，似是不相信苏清会出现。随即，他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你怎么还在？”
　　“我…”
　　秦长生突然暴躁地抓头，“你不是走了么？我们不是一刀两断了么？”随着他的动作，更多的血从白布里渗了出来。
　　“你，你不要动…”苏清说着朝他走去。
　　谁知秦长生却触电般向后缩去，喊道：“你，你别过来！碰见你就没有好事，你，你走，离我远远的！”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
　　“我怎么了？”秦长生音调越发尖锐，“要不是因为你，我能受这么多苦？要不是因为你，晴娘能这么嫌弃我？要不是你来了，我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摔成这样？嘶，好疼…”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秦长生疼得直冒冷汗。
　　房门没有关上，风从门外灌入，苏清忽然觉得有些冷。“原来你是这样看我。”
　　“是是，大爷，算我求求你，别在出现在我面前了，我宁愿从来都没你这个弟弟！”
　　“好，你自己保重。”也许是听多了麻木的原因，苏清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心痛。他安静地转身，安静地离开房间。
　　苏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还有两日才到约定的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两日。
　　“喂，你不会又想把我的东西撞掉吧？”
　　苏清回过神，慕容挽歌正站在面前，她依然带着幕篱，手里却拿了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幕篱和冰糖葫芦的搭配，怎么看怎么怪异好么？
　　“我不叫喂，我叫苏清。”苏清很自然地答道。
　　“好吧，我的苏小郎君，能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中邪了？”
　　“你才中邪了！”苏清狠狠瞪眼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踢路边的石子，“明明无可留恋的感情，为什么割舍起来还是这么难？”
　　“因为你还在意。”慕容挽歌将冰糖葫芦塞到他手里，“抚养之情是真的，被伤被卖也是真的。纵使难过，在你心里，他也依然是亲人。”
　　“那我该怎么办？”苏清抬起头看她。
　　慕容挽歌点点他心脏的位置，“随这里。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血缘之情，要不要，在不在乎，只关乎你的自愿，你若在意，便珍惜，等不在意了弃之如履也可。哪怕无人珍惜，我自欢喜。”
　　这话真是任性到了极点，苏清想着，心里的郁结却也散了大半。罢了，多思无益，不如顺其自然。他用力甩甩头，忽然想起什么，转而向挽歌问道，“你今日可是要去钟山游玩？”
　　“是啊，怎么了？”
　　“说起来，这建康美景对于我还陌生的很呐。不知今日可否一同游览钟山？”
　　晨光明媚，清风卷起梧桐碧叶，在这个视礼教于无物的时代，只看见叶影中少年脸上的笑容干净明朗。

　　夜近子时，红烛泣泪。
　　窗外月光皎洁，透过窗棂落在案几上。几上摆着笔墨纸砚，纸间一片空白，毛笔横在一旁的砚上，砚中墨已磨好，不是寻常的墨汁，而是朱砂。
　　秦长生站在窗边，头上厚厚的白布和阵阵的疼痛提醒着他今早发生的事。
　　原来还是逃不过。
　　秦长生叹了口气，从那日阿耶将他叫到书房开始，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日阿耶告诉他，传说苏家是厨神世家，苏家藏有一本秘籍，凭借秘籍可以作出名叫饕餮宴的绝世美食，而这美食则足以令天下人疯狂。怀璧其罪，苏家被隐秘势力盯上，那些苏家族人不是搬走了不回来而是被杀害，如今这命运轮到他们家头上了。
　　“可是，即使身为嫡长子，我也从来不知道苏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个秘籍。”秦长生还记得阿耶当时冷涩的语气，“不过是有些天赋罢了，为什么偏要赶尽杀绝？”
　　为何偏要赶尽杀绝，该死！秦长生的拳头泄愤般地砸在桌子上，到底是谁！
　　那夜烛光昏暗，苏父的神情莫测难辨，“晋地安稳，我已安排了可靠的人送你们南下。阿清年幼，这些事就不要让他知道了。”说到这，苏父深深看了秦长生一眼，“你是长子，理应护着弟弟。”
　　理应护着弟弟？凭什么。想起苏清的模样，秦长生心中便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凭什么他可以在阿耶与兄长的保护下安然生活，而自己却因为知道真相而提心吊胆，无一日安宁？每每苏清缠着自己要阿耶时，每每他顽皮嬉闹时，秦长生总忍不住在心底埋怨。久而久之，这个弟弟成了他梦魇的象征，苏清笑容越是干净，越让他联想到如影随行的死神。
　　他开始厌恶这个弟弟。
　　那些人知道苏家剩有二子，如果苏清离开，自己再隐姓埋名，是不是不会被认出，这样，岂不是能过平常人的日子？晴娘奚落自己的那晚，秦长生脑中突然的冒出念头让他兴奋不矣。
　　然而，那些人还是找到了他。秦长生碰了碰头上的白布，真疼。他心知这绝对不是什么意外，而是那些人动手了。幸好他命大，暂时逃过一劫，但他知道这样的好运气是不会一直跟着自己的。
　　而苏清竟也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了。
　　想到这里，秦长生隐隐又生怨怼，离开了何必再回来，这下命也要一块丢了吧。明明知道是被亲人卖了去，干嘛还回来碍眼，果然是从小就讨人厌。他颓废地坐到桌边，苏家可真要绝后了。
　　秦长生靠在塌上，出神地盯着窗外。他的胳膊不小心撞到案几，被他一撞，毛笔骨溜溜从砚台上滚下，滑倒他手边，在几面上留下道血红的朱砂痕。
　　秦长生一把抓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他儿时偶然听别人说起过，在子夜之时，将自己名字和生辰八字用朱砂写在纸上，然后在红烛上燃尽，就可以招来冥界使者，实现召唤者的愿望。
　　烛火缓缓吞没了秦长生三个字，烛泪滴下，依然鲜红刺目。长生长生，多么简单又艰难的愿望。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从身后响起，秦长生吃了一惊，却还是用颤抖的手指拉开门。
　　来客是个年轻女子，她裹着件纯白斗篷，帷帽遮住面容。待她取下帷帽，秦长生发出一声惊呼，“你…”
　　女子走到塌边，用手指捻起一点飘落的灰烬，举到唇边吹散。“以汝魂灵，成汝所愿，告诉我你的愿望。”她声音清脆，语气却是冷冰。
　　“魂，魂灵？那是什么？”
　　“你魂魄的力量，若愿望达成，你死后我便会抽取走它。”
　　“抽走那个魂什么会有害处么？”
　　“会，”女子不带感情地回答，“你的魂魄会变得虚弱，于你转世不利。”
　　她的语气让秦长生不由绝望地跌坐在地，“我，我…”
　　他嗫嚅半晌，终于说出句完整的话，“那些人会杀了我们么？”
　　年轻女子在塌上坐下，“会，你，还有你弟弟。”
　　“我，我们…”秦长生脸色惨白，终于他脸上浮现出赌徒般的孤注一掷，“救我，只，只要能保我们一世安康，谁管死后如何。”他一把抓住她衣袖，“我，我要你保我们一世安康。”
　　女子的袖子轻松便从秦长生手中滑出，“世人皆贪，一人的魂灵只能换取一个愿望。你们的康泰都不易得，所以只能实现其一。”
　　“怎，怎么会这样…”秦长生彻底瘫软在床，脸色灰白。他不死心地问道，“他们会不会放过苏清？”
　　月光清泠泠的从窗口落进来，映得女子一身衣裙如雪般洁白。
　　月光中女子摇头的动作越发清晰，“若无变故，你们都逃不过此劫。”
　　逃不过，真的逃不过，秦长生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你是长子，理应照顾弟弟，阿耶的话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可是一直以来都是苏清拖累自己良多。他如今吃好喝好的，只有自己一直在受苦。
　　苏清他，已经享受够了吧。
　　“那么，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无数画面在秦长生脑中闪过，他讷讷地开口。
　　夜风骤起，穿过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发出猛烈的沙沙声，掩盖了凡人的低语。
　　夜原来已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