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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饕餮宴(1) ...

  •   陡彼高岗,汝剑铿锵。
      上呼者苍,下俯者莽。
      汝魂何归?茫茫大荒!
      岁之暮矣,日之夕矣。
      念彼肢干,百热俱凉。
      岁月淹及,失我至亲!

      “皇帝轮流坐呦,谁管百姓苦呦…”
      苍凉低沉的唱词夹杂在十一月的寒风中袭击人间,曾经繁华的街市只剩堆积的落叶瑟瑟发抖,无人理睬。
      街角深处的茶馆,牌匾上的字已经剥落,却挂着显眼的红灯笼。
      茶馆中,小二一边百无聊赖地打扫地面,一边偷偷观察茶楼唯一的一对客人。
      客人坐在二楼临窗的角落,打扮奇怪,都裹着斗篷,用帽帷遮住面孔。
      “送他们走!”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帽帷下穿出,显得很是急切。
      另一个声音十分清脆,似个年轻女子,“这便是你的愿望?”她好像并不需要对方回答,接着道,“也对,兵荒马乱的,即使是世家想要南迁也得费一番周折。”
      “只要他们安全,管他什么灵魂,看的上你只管拿去!”
      女子没有接话,只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才道:“实现愿望的代价是你的灵魂,契约一旦成立你的灵魂即归我所有,无法进入轮回,永世孤寂,甚至可能魂飞魄散。如此你依然坚持么?”
      男子苦笑,“有什么办法,他们都是我的骨肉至亲啊。”
      “那便如你所愿。”
      “如汝所愿,成汝所求,子夜悠远,契约永长。”
      女子扬腕,一朵曼珠沙华骤然出现在她指尖。她将曼珠沙华拖向男子,后者忍不住被蛊惑般伸手触碰,而他碰到花瓣的刹那,一阵灼热袭来,整朵曼珠沙华顿时消失不见。
      “契约已成,请回吧。”女子懒懒的声音穿来。
      男子呆呆地点头,离开。直到他回到家中,他仍然觉得浑浑噩噩的,仿佛刚经历的只是一场梦。
      而那年轻女子静静地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帽帷下,眉间的朱砂痣殷红胜血。

      苏清站在建康一条不起眼的巷子中,面前是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门上的朱漆已经剥落,露出木质的纹理。
      百味楼,全然陌生的名字。
      他想。
      苏清盯着檐角垂下的风铃,记忆里儿时住过的房子的檐角也挂了这么个铜铃,风一刮便叮叮作响。还有只鹦鹉,总是叫着“客来,客来”。苏清没想到自己竟记得这么清,本该忘记的一切原来仍深深刻在骨子深处,不曾磨灭。就如同他终于还是站在了这里。
      酒楼的大门敞着。正午的建康正是繁华时候,但从苏清所在的位置看去,酒楼里依旧冷冷清清。
      苏清就这么站在酒楼门外,仿佛真是近乡情怯,他忽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进去。到现在发生的一切还像梦一般,他难以相信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去寻找这么个人,明明当初是被那人那么狼狈地赶出去;更难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再见到他,仿佛冥冥中注定,纵使他们姓名换改,颠沛流离,终得相逢。
      也许血真的比水浓。
      “秦长生,你他娘的没事大白天给老子喝个烂醉!客人来了没厨子,谁赔老子的损失!老子当初就不该他娘的脑一热收留你!”
      粗鄙的骂声从大堂传出,苏清向后缩了缩,正打算改日再来,却被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惊在了原地。他瞬间认出了那声音──
      "除了我哪还有不要工钱的伙计?哈,要不是冲着我的手艺,你以为还会有人来你这破店?让开,别挡我喝酒。"与男子声音相配的是酒壶碎裂在地。
      苏清再也忍不住,他冲进大堂,就见一个男人倚着墙角,醉倒在地。
      男人穿着藏青的粗布衣裳,袖口有几处被磨得开了线,胸前清晰可见一片酒渍。他头发纠结在一起,胡子仿佛被什么燎过,只剩短短的胡茬。
      苏清猜测过两人见面的场景,独独没料到这样一幕。原来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
      突然被人闯入,大堂中的两人不由停止争吵,将注意力转向来人。
      只见他身着时下流行的月白晋衫,头戴幅巾,腰束博带。行走间双目明亮,脊背笔直,因太阳晒过而脸色微红。真真好一个清俊少年郎!
      “阿清?”地上男人瞳孔微微收缩,酒醒了大半。
      另一个掌柜模样的显然没有听见醉酒男人的低语,他迅速堆起了笑容。
      “这位小郎君可要用饭,楼上请!”掌柜偷偷踢了地上男人一脚,边卖力夸耀自家的酒楼,“郎君可真有眼光,小店虽看起来不怎么样,味道可是一等一的好…”
      “我是来找他的。”苏清指指掌柜身后,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顺着苏清的手指,掌柜将目光投向醉酒男人,他笑容僵了僵,小心问道:“这…本店伙计可与郎君有故?”
      苏清皱皱眉,露出不耐的神色,“小爷与你店伙计闲话两句都不成?”他掏出块碎银,抛给掌柜,“一间干净的雅间,一壶酒,几个下酒菜。”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醉酒男人迅速道。
      “成,成,这边请。”掌柜瞪了眼醉酒男人,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要不想露宿街头,没话也得找出话来。”他招来跑堂,“快带郎君去最好的雅间。”
      跑堂答应得爽利。醉酒男人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却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晃悠悠地站起,向二楼走去。

      二楼雅间中,少年望向窗外,男人则晕乎乎地瘫在坐榻上。
      谁也没开口。
      苏清坐在那里,却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想象中他应是趾高气扬地走到那人面前,给这个卖掉自己的亲人狠狠一巴掌。然后告诉他自己被名士收为义子,现在还成了孝廉。而他却还只是个的伙夫。
      然而,此时他却什么也做不出来,只觉得胸口莫名发堵。
      “秦长生…你,竟然连姓都改了…”一张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涩得惊人。
      “是啊,我自己都不想说自己是苏家人了。”秦长生努力让语气显得满不在乎。他打量着苏清,暗道:如果不仔细看,谁能发现我俩的五官轮廓如此相似。这样想着,他心中突然生出股无法抑制的嫉妒。凭什么对面的人可以过得意气风发,而自己却活得如此落魄如此小心?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秦长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恩,窗边那个珐琅瓶十分好看,不如拿去卖了买酒。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你是我阿兄吧。”苏清盯着秦长生袖上的线头,闷声开口。
      “阿兄?说的真好,我以为你都不想认我了。”可不可以朝这个向来蠢笨的小子要些银子花花?呸呸,秦长生暗中唾弃自己,你不能这么没骨气,何况,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苏清怎么会愿意给自己银子?
      线头化为利剑,剖开苏清心中最深的伤痕,他眼中不禁泛出了丝丝怨怼,“我是不想认你,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么狠心的亲人?”
      “我,我怎么了!这年头卖儿卖女的多了。当时我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再不卖了你,咱俩都得被饿死。”秦长生忍着心虚,勉强分辩道。
      “是么,”苏清冷笑道,“阿耶留给咱们的银子虽说不多但也不少吧,那些银子都到了哪里?”
      “那点银子哪里够用?要,要不是我整天累死累活,你还能活到今天?”秦长生搓着双手,目光移向窗外。街上好像又有人卖酒,好馋呐。
      “累死累活?”苏清不由气得发笑,“成天醉倒在床,一月大约有半月时日不上工,最后被掌柜的扫地出门。你扪心自问,那些银子有多少是被你换了酒喝!”
      “能,能有多少?”仿佛被踩到了痛脚,秦长生整张脸涨得通红,“那老东西留了这么一堆麻烦给我,也不多剩些银子。”他突然站起来指着苏清,“说什么兄弟亲情,你还不是怨恨我卖了你,来讨个说法。”
      苏清也蹭地跳起,他宽大的衣袖扫过桌面,茶杯被带到地上,摔得粉碎。“我是想讨个说法,你真的当我是你弟弟么?”
      “我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也难怪,”秦长生面露鄙夷,“从小就那么蠢。”
      蠢这个字刺激了苏清的神经,少时因不会烧菜受尽嘲讽一直是他的心病,如今被嫡亲兄长意有所指的提出来,苏清心中残存的不忍也消失殆尽。
      苏清红了眼眶,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带着玉碎般的决绝,“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当你是我兄长。”
      没想到秦长生竟仿佛松了口气,“老实说,这个兄长我早不想当了。我现在姓秦,巴不得和苏家再没什么关系!”
      “好,好。”苏清忍不住想拍起巴掌,他到底为何而来,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先前的迷惘其实是个成了笑话?如此,自己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少年转身离开得毫无留恋,往日的种种羁绊仿佛地上碎裂的杯盏,再无一丝旖旎希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饕餮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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