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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恶人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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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三生远常伦,嬉笑怒骂绝痴尘。
俯览庙堂纷争处,错漏人间几度春。
穷山恶水之地,哪来那么多快活——但若要是论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倒确实是当仁不让。
开元十九年,与以往并无任何区别的一个秋天,靳夜自酒池峡米丽古丽处拉了几坛好酒,照例躺在房屋一口一口喝得个烂醉。恶人谷的月亮总是格外的红,就如一轮血色般当头贴在空中,靳夜眼神越来越朦胧,喝着喝着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揽月仿若就能将其拥入怀中。
泉劫崖地势高,背倚绝山,后面下去便是万丈悬壁,粗壮如臂的竹扎根泉流底,挺拔尖锐直戳天际,是此地唯一景致,风吹雪竹,连叶带雪簌簌婆娑,一个居所,靳夜当初还偏要建在半山腰,于是自来此懒散度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唯一见涨的就是内力。
丫当初选的这破地,一年冷到头,别说什么春暖花开了,能有几个月少下点雪就不错了——靳夜用了很长时间探究冰天雪地里这泉水为什么不结冰的奥秘,迷没解开,把自己冷出了满脚冻疮,不想再冻得一身寒疾,只能每时每刻运转内功御寒,内力耗完后续不继窜屋里裹棉被发抖,这样来回数月,别的没有,内力倒又涨了好大一截,行走越发自如。
去岁入谷,至今一载,靳夜过的深居简出,由于初入谷时他大开杀戒实在杀得人都怕了,叫人闻风丧胆,压根没有不长眼睛的恶徒敢上门找他麻烦,就连恶人谷中难得有些绿意的山脚也被当成禁地,闲人退避。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要进恶人谷的,若非穷凶恶及之辈,便是要为仇家斩尽杀绝之徒,靳夜为蜀中唐门追杀并不是秘密,唐门杀手甚至连恶人谷都敢进来,刺客一击不成会护命而退,杀手却是唐家死士,不死不休,靳夜掰着手指杀灭三波,唐门才算是偃旗息鼓。
唐家人放弃靳夜,去追首恶柳公子了。头上没有悬梁之剑,喉中没有横梗鱼刺,轻松是不少,没法排解的疯劲反倒压抑得相当辛苦。这年风声还紧,没办法去桃丘喝酒,更不能随地乱窜寻人麻烦,干巴巴看着那些个损友旧知过的是多姿多彩,简直各种羡慕嫉妒恨。
柳公子要躲追杀,竟然一奔奔去了西域。靳夜收到信的时候只停顿了片刻,就想起那个在唐门问道坡见到的那小娃娃,心里清楚柳公子此行是去干什么的,但也不免讶异柳公子对那孩子的上心程度——卧槽都没拜师呢,真当宝贝徒弟看了?!
人家怎么潇洒不关他的事。他过得不如意,委实不如意。酒都只能喝到一种简直没法过了!谷中倒是有供奉,虽然他底下没喽啰,但亲自上门截了几次之后,恶人谷中大佬皆对这货有了充分认识,每逢供奉有酒定然是问都不问直接送他那,酒倒是好酒,但量少不管够啊!
要说近来江湖发生的大事,莫过于雪魔王遗风一怒屠自贡。
靳夜闲得骨头发疼,大半夜溜下泉劫崖乱逛,路过醉红院瞧见里头灯火通明,从窗口窜进去,随意扒拉了坛酒跳上房梁,也不管灰尘厚积,懒洋洋消磨时间。
虽说名义上是妓院,谷中风气开放,醉红院也多的是女子风情旖旎,但有米丽古丽坐镇,私下情投意合再怎么胡作非为随意,要是放浪形骸敢摆到明面上来,下半身保不住还是轻了的。
靳夜就笑眯眯听得底下酒客论起自贡那场震惊世人的血案。
王遗风此人,自此之前,名声实在不传,但到他屠了自贡天下人扒他身世时才知其来历。
鲁地书香世家王家出身,听说少年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诸人表里不一之处笑里藏刀之言,他都能一一察觉,自小尽知人心险恶之处,后为红尘上代弟子严纶收为徒弟,成了武林红尘一脉的唯一传人。武功大成之后入江湖游历,行踪不定。而这一年,王遗风于自贡桃香楼遇一盲女文小月。之后那场妇孺皆知的血案便自此始。
一人如何屠尽自贡城数万人暂且不知,据外人推测,该是文小月为人残忍杀害,王遗风惊见惨事,失去世间唯一可以依靠之人,心中悲愤郁结,因而一怒倾城,斩杀城中数万余人,血踪千里,致使自贡从此沦为大唐鬼域。王遗风也得了雪魔一称。
酒客们七嘴八舌争论着那王遗风到底会死还是会入恶人谷,笑嘻嘻并不将那血案放在眼里。
本来便是为恶之人,恶人谷强者为尊,死亡是最司空见惯的东西,浸入这血火之地,天性肆意妄为全被激发出来,漠视人的性命乃至漠视自己的性命都很寻常,管他是否无辜,哪怕自贡死的人实在是多了点,雪魔杀的人实在是多了点,在恶人谷中看来,也不过一个冰凉的数字,抵不过手底下这碗火热的酒,抵不过美人唇角暧昧一笑。
今宵有酒今宵醉,醉后哪管洪水滔天。
靳夜喝完酒,抱着空坛子也笑嘻嘻跟着听,忽然感觉一道注视钉在自己身上。
他扭头望回去,一个粉裳金冠的美人执扇懒洋洋倚在二楼的窗棱上望过来。
靳夜眉一挑,单手在横梁上一搭跳起,翻身就跃进楼道,随手把空酒坛往边上一丢就挨过去:“瞧这勾魂夺魄的小眼,看上爷了?”
米丽古丽秋水逼人的眼眸抬起,往他身上那么一点,能看得人酥麻入骨。
这么个女人,看起来彻头彻尾诱人的柔弱,柔得像水,媚入骨髓,端的是清艳绝伦。可惜靳夜看人看骨看魂就是不看肉。就像眼前女人,再美再艳,这姿态再慵懒再散漫,他都看得出她骨子里的冷漠魂魄中的坚冰,这不光光是带刺,而是座堡垒,碰触都怕被炸得粉身碎骨。
美人唇角带笑,也不恼:“靳爷好兴致。”
靳夜什么都玩就是不玩女人。当然跟美人调调情还是可以的。当下得寸进尺:“美人要是肯把盏斟酒那更有兴致。”
米丽古丽还不气——不但不气,还笑着款款起身,当真转往屋中拿了玉壶瓷杯,放在窗台上,素手轻摆,给他倒了杯酒。
“玉楼春!”靳夜鼻子何等灵敏,才闻酒香,当下大喜,然后大怒,“李棠那个渣滓!我就知道这玩意儿还有——非骗我说全送我那了!”
小心翼翼端起酒杯,抿了口眼睛就痴了。
靳夜性子豪爽,来贵雅奢侈那一番做派他是看不惯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任性妄为邪气肆意,但对待这种酒中珍品时,那就要多谨慎就有多谨慎了。
就这么点量!吃掉一点没一点!怎么能囫囵吞枣!
见他满门心思放在酒上,连美人都顾不上看了,米丽古丽笑得反倒深了点,她倚在窗口,懒懒望着堂中热闹,望着楼外挂上枯枝的月,明明没有喝醉,眼神也渐渐迷蒙起来。
——雪魔果然还是入了恶人谷。
他入谷那一日,谷外尸横遍野,谷内血流成河。
自贡血案传出之后,江湖集结侠士,天策直接发兵,可自川南追至北域,徒死伤惨重,没一个能留住他的脚步。出乎意料的是王遗风前进的路线并不明确,他早年便融贯红尘武学、凝雪功大成,功夫自是精妙,走走停停,搏斗厮杀,像是在思考一个艰难的问题般游走不定。
及至他最后前往恶人谷,也仿若不是走投无路被逼入谷,而是这举措不过他要得的一个答案。
靳夜被屋前磕头苦求的人烦得没办法,再者又实在好奇雪魔此人,到底是拎起烟雨逍遥赶了过去。
他到时谷内原本的大佬们都死了一半。去岁他入谷,已经杀了一半,现下雪魔入谷,又死了一半。靳夜当然不会问这是何苦。恶人谷中之人都习惯把命提在裤腰带上,平素里能胆小如鼠跑得比谁都快,但这种时候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血性,真要论起来,对他们来说,今朝死跟明朝死没有任何区别,自己找死看人找死都觉得再痛快不过。
谁叫迎新素来是恶人谷的惯例。特别是对这些江湖中鼎鼎大名之人的迎新。
靳夜提着竹杖,遥遥望见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的米丽古丽,看来是已经战过一轮了,自知不敌便出了战圈观望。
他看到尸体与血河的源头。身着墨纹白衣的男子满头散发狂乱,染血白衣已经厚实如墨染,手中一杆玉笛倒仍是纤尘不染——面貌看上去如一个文雅书生更胜武人,可他可怕的武力已经不容叫人错认了。
这日正是大寒,天色极冷,而王遗风凝雪功气劲环旋,带起风中暴雪更是寒意刺骨。
靳夜眼有兴味,毫不客气上前两步,抬头时正对上此人的眼,初眼看得清凌凌墨白分明,细究却沉如万丈深渊,空茫无物。
“厉害!”
他哈哈大笑,腰间碧芒一闪而逝,抽出烟雨逍遥便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