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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冷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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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上回他耍脾气也还是和小杨先生有关。
在工部局女中努力了半年后,她的各课成绩挤入班中中等行列,唯独语文受到乡音的困扰,念读朗诵总不如人。
小杨先生身为语文教师对这点颇为关注,并隔三差五抽空给她单独辅导。起初针对发音朗诵,渐渐相熟之后,偶尔还会对她讲些读过的文学书籍,小杨先生很会讲故事,非常引人。
她再将那些故事转述给凤君和母亲听。
开始一段时间,凤君似乎替她高兴,虽然很疲倦但会打起精神听她讲,面带一种近似于自豪的喜悦。
忘了是突然发生的,还是渐渐变味,凤君似乎开始反感她讲文学,甚至责备她不知进退。大约意思是,先生是大家的先生,不是她一个人的,和先生走得太近,其他同学会如何看待?!
对此,花正内心里不以为然,但仍是听小舅舅的话,疏远了小杨先生。
一日午后,大约是周末,她去学校复习,却赶上经久不止的狂风骤雨。她等小舅舅来接,左等右等却等不到。其他女生均已回家,只剩她一人。
这时,小杨先生来了,说送她到电车站。
他只带了一件雨披,两人披在身上,基本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势。那样的情况下,没什么交谈的可能性,她还抱着书包,只能腾出一手扶着雨披,一路赶出校门,不久却迎头遇见了小舅舅。
那次,凤君第一次让她见识到什么叫无礼。
一声不吭,动作蛮横地拽她离开小杨先生的雨披,用几可穿透狂风暴雨的力度丢出警告:“如此风雨无阻,先生请自重!”
那次,她也生气堵心,但一定不比此刻。否则,当初怎会轻易原谅他,包括他自作主张给她转学的事。今日却似乎不同了,她不再大度,不打算再主动打破僵局,直到他做出合理的解释。
接下来连续三天,他照常上下班,下班归来时手里往往提着年货,但不和她商量也不向她说明。
花正躲进房间里想撞墙。明明是他不对,为何却如此理直气壮地“应战”?即便这将是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也会奉陪到底的样子?
啊啊啊!
花正在棉被里滚来滚去折腾半天,突然想起要给瓜宝买身新衣送去,于是胡乱套了衣服冲到服饰市场,先给瓜宝挑选了身漂亮新衣,继而也给福宝添了件坎肩,一并送到郑先生家中。
郑先生红了眼眶,花正借口家有急事匆匆告辞。
归家,已近黄昏。他未归,家里极其冷清。
民国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即将过去。按照她原定计划,应当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同他一起举杯相庆……躲进暖暖的棉被里一起守岁,听着新年的爆竹声,快乐无比。
立在门口,毫无征兆地开始掉眼泪,温热的泪水沿着面颊流下。她的心无法跟他计较,能够自动调成原谅模式,她感到迷惘,捏着性子和他硬扛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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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银行上午开完年度大会,中午便放假了。
凤君来年的岗位属于平调,从会计股调到商贷股,继续做主任。
会后明里暗里的恭贺声不断,商贷股主任的交椅乃是金库的宝座。
凤君也难免暗喜,但最近两三天,似乎所有的开心都减半,不开心则成倍。
他没有直接回家,挂电话到李府。府中佣人全回家过年去了,李璋君本人接听的电话。
凤君:“我约嘉禾喝咖啡,你转告她,不必携带家眷。”
身为不受欢迎的家眷,李璋君表现出了大度,没抗议没抱怨,爽快地将夫人借出,但沈嘉禾出门时,他却让夫人捎话给凤君,“上回我与花正小妹说好了,择日吃洋餐,我会抽空去约她,当然,我知她没家眷。”
咖啡店是随意选的一家,差不多在中央银行和沈家居中的位置。
店内播放舒缓的音乐,仅稀稀落落几位客人却占满了靠窗的位子。
沈嘉禾从角落的位置找到凤君,看了眼他杯中看似白水的东西,摇头,“饮不惯咖啡,选这里做什么。”
“清静。”
沈嘉禾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招来侍应生点好一杯黑咖啡,笑道:“受了新欢的气,找旧爱来诉苦,你真幸运。”
凤君揉了揉眉心,显得疲惫。
“问题很严重?”沈嘉禾敛容。
“她三天没和我说话。”
“即是说,你也三天没理她。”沈大小姐借题发挥地吐露不满,“在你心里,有矛盾,必然是我们先妥协。”
凤君被噎了一口,颓然道:“问题不在这里,是她长不大,有些事不会拿捏得当……”
他简略提及小杨先生曾借赠书之名向花正塞情信的事。
“那位先生师德欠佳,我曾明确地警告过她,她却仍不知轻重,和那人扯在一起……”
“问题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吧,是否你太紧张了。”
“或许吧,但我没办法。”
明知她已长大成人,却时刻担心她会受到伤害。自从她经历那五年沉睡后,他更是容易感到不安和焦虑。其实,理智上并未过分紧张小杨先生和花正的联系,却没来由地堵着一口气,闷在心口,无从宣泄。
“再说了,我与花正谈过,她对你用情之深,恐怕比你还深。”
爱情真是奇怪的事。凤君明知花正依恋他,从旁人的嘴里听到她对自己的心意,却又是另一欣慰和滋味,紧绷的面部蓦地柔和。
沈嘉禾见状,也轻松起来,想起李璋君的托词,便开起玩笑,“我们家李老板托我约花正妹妹吃洋餐呢,倘若你一直紧张兮兮,我不敢让他请花正进餐了。”
他未语,浅笑。
“打算如何和解?”
“总不会送块白表吧。”凤君难得戏谑。
沈嘉禾白他一眼,“说到底,当年我被璋君的一块手表收买,还是要怪到你头上的……”
开始她并未钟情于李璋君,只是那一块破表却莫名地打动了她。
在沈家人眼里,当初的李璋君完全是小混混。在商界籍籍无名,浮而油滑。大小姐选他,还不如小银行职员呢,属于越发的胡闹和糊涂。沈家老爷子气坏了,下了“绝不可再”的通牒。
沈嘉禾却胡闹得天翻地覆,在各大报刊上刊文批评家族专制以及婚姻不自由。
沈家老爷一怒之下也登报声明,和大小姐断了关系。
如今风水轮流,李璋君崛起,成为商界新贵,沈家盛威却随着北洋政府的垮台而渐微。在这个过程中,沈嘉禾却意外地重返家族,努力冰释前嫌,至少维持住家门表面的荣光。
“以前和我交往时,你连半句情话都不肯说,璋君的嘴却会哄女孩子,两厢对比下,我轻易被他骗到手了。你呀,真的是无趣,倘若对花正也是如此,当心她也会如当年的我,想换个有趣的男子试试,因此,要学会讨女子欢心……”
没想到他认真地答应了一声:“好。”
当他们走出咖啡店不久,意外碰见了驱车路过的李家兄妹。
李璋君热情地下车招呼,“夫人,凤兄,二位这是去哪儿?”
“凤君要领我去商场,要我选新年礼物。”沈嘉禾故意将话说得教人“误会”。
李璋君却显得十分大度,“我家沈小姐有礼物收,为夫脸上有光嘛。”紧接着做了个“请”的姿势,“正好我要把小娴送去大洋百货,二位不妨同往。”
到了大洋百货,凤君说去一楼的珠宝行挑选首饰送给花正。
而李璋君却老丈人来过电说有要事相商,须他们夫妇二人前往。为表歉意,他托小妹李璋娴为凤君做“参谋”。
待那对夫妇离去,凤君笑对李璋娴:“小娴请自便,不必陪我。”
李璋娴却微垂着眸坚持说:“家兄所托,不敢有违。”
凤君想着不会耽误她太久,不再推辞,二人转了一圈金银珠宝柜台。期间,他看上了一款简约大方的白金戒子,李璋娴主动试戴,修长手指翻来覆去给他看效果,他“嗯”了一声,似是肯定,紧接着却又转到下个柜台。
最终,无所收获。
大洋百货的二楼所售清一色西洋进口的时髦货物,包括一家相机店。
凤君原本并无买相机的念头,但货架上显眼位置摆放的一款新颖别致的小相机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一驻足,李璋娴便从一旁道:“这东西可挂在脖子里到处走动,我表姐家有一个,毕业典礼上我借用过,十分好用。”
凤君心念一动,想到花正脖子里挂上此物走在自己喜欢的风景里,应当很开心。
走进相机店内,由于年节前最后倒计时,店员们忙着做最后盘点和收库,没空为他们服务周详。李璋娴便成了“参谋”,帮他选了一款德国进口的相机。
当他刚刚付完款,百货大楼便开始撵客,要关门。
有生以来初次支付昂贵的价格购买不怎么实用的东西,凤君却庆幸地吐出一口气。买到自己满意的礼物,仿佛揣上了一把糖果,可安抚伤心的她。
也因为心底有了决定,爱情于他,始终就只有一个她。以往如何爱,继续那样爱,其实很简单。
一念之开,尽数的烦恼纠结,似乎迎刃而解。
此时他和李璋娴站在百货大楼门前的石阶上,脸颊落满夕阳,神态间似乎多了一份红艳艳的流光。
“主任,若不嫌弃,由我担任您师傅,保管教会简单操作。”李璋娴意有所指地扫向他手中的新相机。
“已耽误你很久,不敢再劳驾。”
李璋娴以为和他已建立了一层类似于友情的东西,不想他简单一句话,无端令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内心气馁,却知不可放弃,强做镇定后,道:“谈不上劳驾,我也不是内行,至多教您一些取景、调光上的简单技巧。”
凤君掂了掂手中的相机,递过去,“那就,请吧。”
凤君聪敏,很快便大略掌握了技巧。
李璋娴指着西边的天空,笑道:“此景当成作业拍下吧,洗好后,请带到办公室给我看看,若不能及格,是师傅不称职,我会再接再厉继续补课。”
凤君没明确拒绝,但那不温不火的神情,比拒绝还令人心里没底。李璋娴见他一副认真对焦的样子,从旁又道:“我也有私心,还望主任以后多多关照。”
凤君挤出那种不置可否的招牌笑容,向落日对准镜头……
李璋娴似乎心血来潮,身影出其不意地跳入了镜头内。
他摁快门的手猛地一顿,直起身来,笑道,“烦请小娴为我留个影吧。”
晚霞余辉前,他笔挺地站立,对着镜头眸光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