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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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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新年,要准备的东西被花正列出长长的单子。她承担起小主妇的角色,忙得欢天喜地。她立志过一个兼顾传统和新派的新春,图热闹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祝贺自己跟他组成了甜甜蜜蜜的小家庭。
廿四夜,要送灶君。
虽然不信神佛,但年俗要的是氛围,每一个步骤都要认真完成。
于是早晨凤君去上班时,花正也早早地跟着出了门。
走过小巷,横过马路,拐过同孚大楼进入一条小街,街口有中央银行的交通车迎送站。
上车前凤君嘱咐她,“只买今夜所需,其他的等我休息再说。”
花正向他保证的同时,眼睛却溜向车窗笑眯起来,“我看见娴姐姐了。”
“你不要走太远,记得看紧荷包。”一起出门,他从不让她带荷包,不知是她脸上写着“来偷我啊”,还是如今的毛贼实在太多,她不只一次被洗劫一空,只能逃票猫在电车一角回家。
花正连连点头,“知道啦!”
她先去了趟市集,按照以往母亲在世时的老风俗,购买到做灶饭所用材料。出了市集,她抵挡住沿街叫卖的琳琅满目的年货诱惑,在一处街角却碰到有卖当地特色廿四糖的,心念一动,也想用这座城市的方式来庆贺。
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感激,感激这座像洋葱般令人流泪的城市,一层繁华,一层冷漠,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的夹缝里,她和凤君也曾艰辛和窒息,如今回望,若没那窒息般紧密的距离,怎会有如今的心心相印……
“纳的鞋子真漂亮!”花正的注意力跑到廿四糖小贩身后,那里正有个妇人低头做活。
“这牡丹我绣了三个日夜……请小姐买一双吧,我只要换点钱,给我女儿置办一身新衣……”
花正想,好熟悉的声音呢! “郑……先生?”
“虞同学?”短短三字,却令郑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把痰吐进一方手巾中收起。
师生相见格外高兴,郑先生收了摊,拉着花正去她家坐坐。
郑先生是花正初来上海上的那所法租界工部局中学的化学老师,那时花正从偏远的乡村小学砸钱“走后门”进的那家学校,底子薄,功课十分吃力,也难免遭些排挤,但她开朗上进,从不气馁,老师们特别喜欢这样的学生,包括郑先生也允许她去单身女教员宿舍找她辅导,因此,虽然相处时间短,师生情分却极深。
郑先生推了一辆老旧三轮车,一边走一边聊,谈话不时被先生的咳嗽打断。
“你当年转学很突然嘛……是为何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呢,是我的小舅舅做的决定,当初我很舍不得老师你们。”
“转学的学校是?”
“一所教会学校,老师你呢?噢不,您先不要说话了,到了家歇一歇再讲。”
郑先生的房子出乎花正的意料,并不是她以为的潦倒,是个前楼。
当她们步入屋中,靠窗一张大写字台处还坐着一位男子。
花正一眼认出对方,“怎么会是小杨先生您?”当初小杨先生教她们语文。
对方也显得十分讶异,甚至有那么一瞬的呆愣,“花正……同学?”
一别数年,先生竟能一眼叫出她的名字,令花正感动不已。
这时,从二楼的亭子间里冲下一个健壮的男孩,喊郑先生为娘,然后要糖吃,而后又下来一个小女孩,向着小杨先生喊了声“伯”。
花正错愕不已,没想到这二位竟能走到一起,还成家生了两个孩子。
小杨先生命女儿和花正打招呼。
小姑娘认生,不服从父亲的指令,小杨先生显得不愉。
花正忙挤出大大的笑脸,“长得可爱,名字也一定很可爱吧?”
“瓜宝,叫虞阿姐!”郑先生将花正带来的东西放在了户门之侧,方便她拎走。
瓜宝的哥哥叫福宝,略为任性,但也喜欢围着花正玩闹。
由于小杨先生在场,她和郑先生也只能聊些别后琐事,多以她的学业以及生活为主,间或提及二位先生的一些事。
郑先生服了些止咳药,但只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恐难治愈,至于为何落病,不知是不愿,亦或不便,她没有深讲。也正因这个咳病,没有学校愿意聘请她,可惜了先生所学。
小杨先生的境遇却好许多,在一所私立大学当讲师,正争取教授职称。
瓜宝显得非常内向,多数时候安静地观察大人们。花正想起郑先生纳鞋只为换一件女孩新衣,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再望向瓜宝和郑先生时,心酸不已。
当郑先生再次忙碌着要准备晚餐时,花正起身告辞,任郑先生夫妇如何留晚餐,她都决议不肯,但和郑先生娘三个约好,过几日再来拜年。
小杨先生兀自穿戴好了外套,说,“花正拎的东西不少,我送她。”
花正再三婉拒,未能改变对方的坚持。
福宝想要跟着,被乃父一句“胡闹”给震住,瓜宝则没什么表示,只是挨着母亲站着,向花正抬了下手。
花正原本以为小杨先生只是送她到路口好找车的地方,但他说最近坐案头时间太长,正想活动活动,不妨送她到家。
两家的距离倒也不算很远,若不心急,步行回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身为学生,拒绝先生的好意,是件困难的事,但她还是开口,“我小舅舅快要下班回家,我得赶紧回去做饭,多谢先生美意,下次若有机会,请先生一家到我家玩。”
“你舅娘不会做?”
“……我还没舅娘呢。”
“一别数年,你那位舅舅还守着独身呢?” 正好有一辆车子靠近,他忙招招手,“走吧。”
“不必劳烦先生了。”她伸手想将东西接过来。
小杨先生却已经先上了车,“快上来吧。”
路上,因为心急回家,花正无心找话题,再者在他家待了多半天,该叙的旧也叙尽了。
两厢无话走过一段路,小杨先生突然开口问她,“我送你的《拜伦诗集》你有看过吗?”
“看过,可惜还没翻完。”
“还记得诗集的第一首诗吗?曾经那是我最喜欢的诗之一。”
花正的脸上倏尔放出大大的笑容,“当然记得,《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你可喜欢?”小杨先生轻声地问。
花正轻盈地笑道,“开头不觉有什么特别,直到后面的‘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有个名字叫做无理……’,才感到有趣,所以说,无论是诗还是人,不能一眼定论的。”
短暂沉默的空当里,她默念起诗的末尾——
仿佛魔棒轻轻地挥过
我们,从这尘世的枷锁解脱
——终于粉碎这头顶的禁锢
你我的心,从此更加靠近!
念完,忍不住暗自打起鬼主意。除夕夜朗诵给某人,且必用严肃抒情的调调,他定然比她还难为情。
小杨先生打破沉默道:“如今,我却又喜欢上了他另外的一首……”
花正忙收回心思。
小杨先生用随意谈天的口气念出:“多年后,若能与你相遇,我该如何问候你?以泪水,以沉默。”
花正歪着脖子认真听完,再又一轮沉默中,渐渐地觉出了点不自然,然而,不断晃动的车身让小杨先生的胳膊时而触碰到她的臂膀,也在有意无意中加重了她的别扭。
花正正襟危坐,感到这路程比预想的遥远。走走停停地,到达同孚大楼侧的小街口,花正无意间瞥见那条熟悉的身影在对面的巷口伫立。
“我家人来接我了!”
小杨先生命车夫停车后,跃下车去,随即以一种极奇怪的语调道:“还是自己主动下的好,被人揍下去可不好。”
这令花正很不舒服,但想起小舅舅曾对人家无礼过,便不再计较。
客套作别之后,车夫左顾右看地横过了街道,在凤君近处停下。
他神情淡淡,接过她采买的灶饭材料,等她跳下车后,付完钱,两人并肩往家走。
“买完东西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工部局中学的郑老师,去她家玩了一下。”
“嗯。”
花正跳到他前侧,歪着头问:“怎么了?”
“没事。”
花正清嗓子,开始做检讨,“出门晚归,让长辈担心的孩子该打屁股。”
“时局不稳,以后尽量早归。”他声线依旧紧绷。
“知道了。”像个乖学生,“…你知道郑先生的丈夫是谁吗?”
“不如去问郑先生,可知道你的丈夫是谁。”
“她怎知我丈夫?”
“那么,我当然也不知。”
花正却突然挽住他胳膊,不言,只笑得甜蜜。
过了片刻。她问:“还记得小杨先生吗?”
“……”
“他和郑先生成婚,生下一对可爱的儿女。”
昏暗中,他眉头猛地一皱。
“小杨先生记性好得过分,几年前你说重了一句话,他至今未忘。”
“以后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我和郑先生亲近,小杨先生是避不开的。”
“和他的夫人也不必过从甚密。”他向来温和的声线变得严厉,口气一点也不像玩笑。
花正也不开心。“我不是独来独往的动物,需要与人来往。你不喜小杨先生也罢,何必连郑先生也牵连?我已和郑先生说好去拜年,在那之前我还要去一趟她家……”
“那么喜欢跑去他家,干脆过去住下!”
花正瑟缩,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被他吼,关键是她不知他为何莫名地不讲理。
正好到了家门口,她冲进院中,一口气跑进卧房扑倒在床上,心堵,想哭却哭不出来。说好的一起动手做灶饭,一起祭灶,为此她一路焦急赶来,却换来一场莫名其妙的吵架。
他怎会有如此霸道无理的一面?
其实,这并非第一次,上回不是针对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