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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聚会 ...


  •   时光极具弹性,痛苦之时,那五年光景俨然是淌不过的深海,快乐起来回头一看,不过如此。

      凤君慢条斯理地翻着会计股总账务刚刚报上来的本年度最后一个月的月报表。

      办公桌前站着一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是新来的总账务,叫李璋娴。大学里学的是会计专业,刚刚毕业就托了关系进到他的会计股,但凤君清楚,银行会计股的工作和大学里所学会计专业有很大的不同。

      换句话说,他对这位新人并不放心。

      何况,原来的老总账报上来的报表,他每次复核时也是十分严谨。

      静静的办公室内,他的笔杆一栏一栏滑过纸张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小李总账务战战兢兢地站在桌子前,心里不断打鼓。

      他的笔突地顿在一处,头也不抬地嘱咐,“你把本月的所有传票和账本全部搬过来。”

      堂堂会计股主任,就这样陪着一个新进的小总账务反复地打算盘。

      最后搞定后,凤君郑重地签下字。

      他的签字是规规矩矩的正楷,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李璋娴紧张得满脸通红,让主任亲自操劳,不知他会如何批评。

      凤君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旧算盘递给她,“你拿回家勤练习,你在学校学的算盘处理简单账务还可应付,月表涉及的数字复杂庞大,而我也没给你安排练习生的过渡期,做这份工作难免吃力,不过……”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顺便扫了眼墙上的钟表,快到下班时间,心情立刻变得轻快,接下来的话便也说得更加温和“为了慎重起见,年后上班,每月的月表复打五遍再呈给我。”

      李璋娴回到外面的大统间办公区,立刻引来对座刘大姐的“关心”。

      “小李不舒服吗?怎么脸红成这个样子?”

      李璋娴腼腆一笑,换了个话题,“主任的算盘打得极好。”

      “他是铁算盘嘛。”刘大姐服气道,“他刚来上班时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但是一露手,把我们这帮‘老人’降住了。”

      不然才这个年纪坐在主任的位子能压得住谁啊?另有小道消息传说,过两天年终大会上,凤君可能会被认命商贷股主任。

      下班时间到,大家开始做下班准备。

      “刘姐,下班后我有个聚会,需要换下衣服,哪里换比较合适?”李璋娴从柜下拿出一个小包袱。

      刘姐沉吟片刻,“厕所吧。”

      李璋娴面露为难,“我带的是长旗袍,在厕所换,不方便的。”

      刘姐注意到凤君走出了独立办公室,就使了个眼色道,“快去跟主任借用办公室。”

      “这……合适吗?”李璋娴怕面对凤君,会莫名地紧张。

      “有什么不适合的,快去!”

      凤君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服洋装,整个人看起来格外俊逸。

      李璋娴硬着头皮说出请求,心跳很不正常地快速跳动。

      他委婉地拒绝了,“到了年关,账本堆得比较混乱,恐怕不方便。”

      明明办公室里井然有序的!

      原本他下午那么帮她,她以为自己有点“特别”,可转脸,这么一点小忙都不再照拂,尤其是借他的地盘换衣服这种事,虽不是有意为之,但在年轻女子的心思多少是有些隐密暗示的。而他的婉拒,令她顿时涨红了脸。

      “营业股接待室,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出入,你可以考虑。”他的声音总是不高不低,就如他待人的程度,不好不坏。

      凤君同其他同事打着招呼出去了。

      接待室的门没内栓,李璋娴担心有人无意闯入,于是恳请刘姐帮忙看门。

      “小李啊,你可要快点,万一班车开走了,我可是会让你家专车送我回家的。”

      “今天我也搭班车!”因为赶时间,李璋娴手忙脚乱快速解决。

      “咦?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挑选这么老成的款式?”刘姐捏了捏面料,心想,真是老土,糟蹋这么好的料子

      “太时新的款式穿在身上,总觉得别扭。”

      边聊边匆忙地赶上银行专线的交通车。

      凤君每日上下班都要坐这班车,今日他有约,中途在霞飞路的一家西点铺前电车站下车。

      同他一起下车的还有李璋娴。

      因为年节临近,作为著名商街的霞飞路上人头攒动,乍看之下容易让人联想到罢工游行类的公众活动。

      彼此寒暄,原来都是依约而来,等人。

      凤君不是很会热络的人,没有话讲就不会主动找话。李璋娴呢,内心里因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和他一起等人而激动不已,也想把握机会和他聊点什么,可思来想去,除了请教工作以外,似乎什么话题都显得唐突。

      “主任的算盘是怎么练出来的呢?我在这个方面似乎没什么天分。”

      “这与天分无关。”凤君微微一笑,“不足十岁,我已帮姐姐家管理账务。”

      “唔,那是很厉害的了。”

      “不算什么,那些薄产,账目很简单。”

      李璋娴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人,于是随意地问:“您口中的简单账目是什么样的。”

      凤君倒没可隐瞒的,便和她聊了聊。“竹园、鱼塘以及半壁山岗。山岗上面有杨梅,一年可卖一次,收入却不多。主要靠竹园收入,卖败笋以外每年卖一次竹子……”

      他忆起了那遥远的过往,许多小细节清晰如昨。其中,一条不知疲倦的身影,让他不觉勾起嘴角笑得分外温柔,“真正让我熟练算盘的……是个爱捣蛋的孩子。”

      花正小时候几乎无时无刻挂在他身上,虽然家里的往来账目简单,但有花正在旁认真捣蛋,几乎每一笔账都要重复计算好多遍。

      有时姐姐会拿好吃好玩的诱哄她离开,但很快她会跑回来,在她小小的想法里,有好吃好玩的东西,必须要和他一起分享。

      ……

      “您上的是哪所大学呢?”

      “没上过学,来到上海之后,自学会计专业,参加过会计师考试,后来机缘巧合考进了行里。”

      过去五年,他并没一味地耽溺于沉痛,家和事业都有兼顾,为了事业上的进步,他托了关系在大同大学挂名学了银行系,多数时候在家自修,重要考试或者关键课程才会去学校听讲。然而,这种私事就不便为外人道了。

      无轨电车从远处驶来,仿佛将熙来攘往的人群霸道地拨开,直奔到他们跟前。

      电车门哐当打开,挤满乘客的车厢里推搡着涌下许多人,而等着上车的人们迎头冲上去。

      花正就像是突然从人群中蹦出来的,虽然离他只有几米远的距离,还是努力地挥了挥手,“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响彻汹涌的人潮,多少引起周遭人的侧目,她却浑不在意,向他冲了过来,面带一种朝气十足的笑容,仿佛正在穿透黄昏阴沉的光线。

      凤君迎上去,发现她戴了半截无指手套,略带责备地道“怎么不戴厚手套?”

      花正却照样笑嘻嘻,“快到大扫除日了嘛,今天做了前期工作,我真是干活太卖力认真了,差点错过时间。”

      凤君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出门前手忙脚乱的糟糕状态。

      “今天是正式聚会,你穿成这样不合礼数。”他故意板脸。其实更在乎的是她裤子穿得太单薄。

      花正吐吐舌头,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扮,不分性别男女生都可以穿的黑色直筒裤,连帽的深绿色棉服,宽松又肥大,随着她认错摆动身体时,棉服也跟着打转。

      他嘴角偷偷上勾,主动认错时的花正真的很可爱。

      “嗯……是有点过分随意了。”脚趾头在棉鞋里为难地蜷起又放松,这是她感到不知所措时的小动作。

      “为了弥补穿着上的倏忽,席间给我乖一点。”

      她用力点头,露出“原来你没有真的生气啊”的放松笑容。

      “我去和一位同事打个招呼。”他打算自己去和李璋娴告辞。

      牵上他的手,花正撒娇,“带上我嘛。”从没和他工作的圈子有过交集的她,想全方位地“认识”他。

      凤君不习惯在外和她牵手,更不愿在下属面前公然亲昵,想摆脱被她紧紧攀住的手,却遭到她任性的坚持。

      “主任,让您的算盘突飞猛进的,是这位吗?”李璋娴笑问。

      凤君明白她指的是刚刚提到的“捣蛋孩子”,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花正很快明白过来,“呀,刚才二位有提到我?小舅舅所有数得上的优点,都有我的贡献。”

      李璋娴想追问下去凤君都有什么优点,但张了嘴巴却转念想到,和人家不够熟就不该表现太多好奇,再说和一个小女生我问你答,会显得不够稳重,于是挑了句得体的话,“真羡慕二位感情这么好。”

      “你和你老哥感情就不好吗?”突然一道男子声音从她背后插了进来。

      “啊,哥你到了?”

      “李兄。”凤君熟络地打招呼,扫了眼路旁,没有看见沈嘉禾的车。

      原来,沈嘉禾嫁了李璋娴的兄长李璋君,成了如今的李少夫人。

      “我家大小姐停车去了。”李璋君为人幽默,对夫人沈嘉禾的称呼随时随地随心情变动。

      李璋娴讶然,“难道大哥请的贵客是我们主任?”

      李璋君,以一副类似于调侃的语调问其妹,“够惊喜吧?”

      作为妹妹的红了脸,含混点头。

      花正从旁兴奋地道:“所以说,二位一起等人,事先却不知道赴的是同一个约啊?”天气真是阴冷透顶,花正开始一蹦一跳地热身,“同事兼友家,真是不一般的缘分。”

      大家不约而同地点头附和。

      霞飞路上的异域风情建筑里开店经营的大多是洋人生意。

      他们选了一家门面气派的俄罗斯餐厅。

      往餐厅行进的过程中,经过几番交叉谈天,花正才明白。原来,这位先生口中的大小姐是沈姐姐,今晚的宴请由他们夫妇请。

      一楼服务小姐多,或许这里消费不低的缘故吧,就餐的客人并不多,环境也算安静,但沈大小姐却坚持上二楼。

      而楼上虽为雅座,因为只这么一桌客人,服务生不大愿意盯着伺候,实际上服务不够周到。

      “这洋人的餐厅不比国人的馆子闹腾,你想清净时这是优点,但需要放开了谈天时,捏着嗓子嘀咕,就显得拘束了。”沈嘉禾环顾了一下具备包场效果的二楼空间,“这多好,就当是自家请了洋大厨烧菜,其他都按家里规矩,放开了吃,放开了讲。”

      “今天李老板娘做东,我们就客随主便。”李璋君煞有介事地对自己的夫人道,“老板娘,平时小的多有得罪,今日若不被您的洋酒灌死,我真是对不住您。”

      夫唱妇随,果真点了最狠辣的伏特加,尤不够吓人似的,配了一透明玻璃碗的冰块。

      服务生伺候倒酒时,自然是一视同仁,每人身前的洋酒杯都有份。

      第一轮碰杯饮酒,李家小妹抿了一口就连咳带喘,直呼要命了。

      而比她更年少的花正却豪放的狠,非常足量地饮了一口,灼辣烧嗓的感觉反而让她兴奋极了,皱着眉眼还在笑,“大冬天吞一把火的感觉,妙哉。”说完,开始好奇地晃动杯酒,新加的冰块刚刚开始融化,清透的酒液和结晶的冰块一起晃动的效果,也让她开心。

      后来李家小妹和嫂子去卫生间时忍不住问道,“嫂子,你不认为那个花正很怪吗?”

      “怎么?”

      “我看她一直在笑。”虽然不是傻乎乎的那类笑,但是一个正常女孩不该那么频繁地笑来笑去吧?

      沈嘉禾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理好鬓发,才转身问小姑子,“溪水不停地流动,会怪吗?”

      “呃?”李家小妹反应不过来,显得愣愣的。

      “你就当她的心里有那么一处快乐的源泉,所以她会无时无刻会想笑。”

      哎,嫂子经常用这种抒情的语言表达,不知铜臭味那么重的老哥怎么和人家沟通的,李家小妹嘴上不好说什么,似懂非懂地接受了嫂子的说法。

      回到桌上,再看花正,她更不敢恭维。

      喝了点酒的花正在和她老哥聊得热火朝天。老哥那个家伙干脆挪了把椅子坐到花正的左侧,简直要勾肩搭背了。

      凤君倒是一个人闲闲的,脸上不红不白,酒量很好的样子。

      “主任,我敬您!”轻松的气氛使她冲动地挨了过去。

      凤君举杯轻碰,一口将小半杯酒灌进去了。李家小妹瞠目,他这是……太给面子了吧?

      “主任,您请吃口菜。”

      “多谢。”

      李璋君瞟了眼这边,见妹妹和凤君有所互动,低头看了眼腕表,对花正道,“这个时间,楼下有乐团演奏,要否下去听一听?”

      花正侧过脸,本来想征求凤君的意见,问他要不要下去,但见他和李家小姐在谈天,她就不便打扰,只是打了声招呼,“我同李大哥下去看演出。”又问沈嘉禾,“沈姐姐要 下去吗?”

      沈嘉禾的立场变得颇为尴尬,她没想到丈夫是安着为妹妹保媒拉纤的心思摆了这场“鸿门宴”,事先也没和她商量一下,但一想丈夫的“推销妹妹”注定是一头热,还花心思腾开人家的“外甥女”……丈夫这一徒劳举动,倒让她觉得有点好笑。

      正好想和花正聊两句,于是给丈夫卖个“人情”,一副给小姑子创造条件的“觉悟”,跟着丈夫和花正一起下了楼。

      乐团敲敲打打,劲歌热舞,和整个餐厅用餐时的气氛十分不合,但洋人喜欢餐后饮酒,听这类吵闹的动静。

      李璋君是个私人贸易洋行经理,从中国茶叶丝绸瓷器出口贸易开始做,如今做大了,也涉足面粉和盐业。他和洋人多有往来,因此对洋人的生活习性熟悉且能够融入。

      花正和沈嘉禾赏了一会儿便觉得耳朵累,两人信步走出餐厅,站在门口的台阶顶端,看着不远处的街道上渐渐稀落的车马行人。

      “虽然是晚到的祝福,还是要恭喜你沈姐姐。”花正拢了拢肥大的棉衣,将自己抱紧,“看见您幸福,真好。”

      沈嘉禾微笑着点了点头,静了一阵,突发感慨,“仔细想一想,你们两个的故事可以撰写一篇小传奇了……”心血来潮,突然下定决心似的,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真的会这么做。”

      花正当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但也难免感慨。“小时候的记忆虽然被忘掉了,但听母亲讲,只要有小舅舅在,我便乖,也特别爱笑,也许那时候就是开始吧……”花正微微扬起下巴,从侧面看上去,带着笑容的侧脸线条,令人动容。

      “花正,你痴心太重了。”

      记得有一次她和凤君闹别扭,多日不曾走动。花正以凤君的名义捎信到府中约了她。她如约到那个地点,却发现等着的人不是凤君,而是花正。当下她很来气,心想若不是你凤君亲自投降,我绝不踩着“台阶”下。她不记得当初离开后去办了什么事,总之等办完事,在外吃过晚餐回程时,竟然发现花正还傻乎乎地在原地等着。

      那时大约是在梅雨季,花正虽持了把油纸伞,但鞋袜都湿透了。看见她终于赴约,竟然还能笑得特别灿烂,说,小舅舅不来不是因为还和姐姐你怄气,是气我干涉他的私事,请你们和好吧!

      六月中下旬入梅,阴雨连绵,晴朗的天气简直是奢侈,而花正的笑容总是那么廉价地取代着阳光。

      “太过热烈的心意和烈日无异,会灼伤人。”

      沈嘉禾说话很有意思,当她对某个话题非常认真严肃时,习惯性地会选择很文气的表达。

      对这一部分的沈嘉禾,花正早就习惯了,也会用这类的口气来对话,于是笑了笑说,“过去的五年我一直在睡,他恐怕是像活在黑夜里吧。”

      有一人推门走出餐厅,短暂的开合间隙,热闹的西洋乐流泻而出。

      她们让身到台阶外侧,花正的脸上挂满了笑容,继续道,“总觉得能为他做的太少,回报不了他。”

      沈大小姐摇头叹息,“你年轻,还不了解。他骨子里是个冷的人,太热烈的东西会让他累……”

      花正依然维持着笑脸,就像以前沈嘉禾和凤君来往时,她努力做到的,转过身却会黯然神伤,一样。

      沈嘉禾不忍破坏她和凤君好不容易拾起的幸福,便换了个轻松的口气道,“好在,凤君也有木头的特质,以前你那掩饰不住的少女心态,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换做我家李老板的话,也早就看透了,所以,凤君很好骗的,你可以假装没有那么在意他,对你们都有好处。”

      “嗯。”花正配合了一声,但双眸里滑过俏皮的光,她想,原来沈姐姐并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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