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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终章 ...

  •   54年春天他们返回铜湾西。

      真可谓是物是人非。

      原来的邻居都是国民政府时期的公务员,如今天翻地覆,气象大不如前了。

      赵夫人不再是小学校长,夫妇二人种点薄田度日,短短数年仿佛把半生年华耗尽,花白了头发,双目干涩,迎日头便流泪。

      那天遇见赵夫人时,她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她正好迎着上午的日头和他们讲话。

      “凤先生回来啦?”她的视线偏到花正脸上,拿袖口擦拭了下眼角,看着花正闪过一丝疑惑的表情,然后换成欣然的笑容。

      “哦,你们家的女孩吧?长得真好。她母亲呢?”

      凤君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换了个话题问候了一下赵先生后匆匆走开。

      当年离开时他们托阮伯照看房屋,但不久阮伯便去世了,托付儿子给他们守家。年轻人毕竟不够精心,只把地种得生气盎然,让窗棂下结了蜘蛛网。

      凤君没再大张旗鼓地重新修葺房屋,只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入住了。

      整理当年留下的旧物时,却不小心翻出在当年拍下的一张照片,是花正和凤君去辰溪县城照相馆里拍的,笑着依偎在一起。

      花正指着照片里的女子好奇地问:“小舅舅,这是谁啊?”

      凤君忍住即将盈出眼眶的泪水,想了想,这样回答:“她呀,是我的妻子。”

      花正眯着眼睛想了想,对小舅舅的妻子没什么印象,于是追问道:“你的妻子去了哪里呢?我怎么没见过她?”

      凤君挤出笑容,指着自己的头,回答道:“跑到这里去了。”

      “啊?”花正不解地瞪大眼睛。

      他耐心地给她解释道:“这里有个看不见的地方,叫回忆。”

      此时的花正不太了解回忆是什么,只觉得是某个地方,便问:“她在那个地方好吗?”

      “嗯。”凤君拽着自己的头发笑道:“你看,小舅舅有白发了,身体也不好了,但回忆里的我妻子一直都好。”

      他用袖口盖住自己的笑脸和泪水。

      在铜湾西带着她生活果然比重庆舒服多了,她很喜欢到水塘边捕鱼儿,也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到田野里跑来跑去,吃着最新鲜的蔬菜水果,小脸慢慢地红润起来,又像颗小苹果了。

      可是慢慢地,他发现她跌倒的次数多了。虽然她依然坚强开朗地不哭不闹,自己爬起来,还是高高兴兴地玩去了,但每一次跌倒,似乎都撞着他的心口。

      凤君带她到县城给她做小秋装时,花正突然从旁对裁缝说:“我小舅舅也要,跟我的一样的。”

      此时的花正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样子,有好吃的会想分一半给他,有好穿的,依然会想着他。

      凤君确实也该做身新衣了,于是让人裁制了一大一小款式一样的白色秋衫。拿到衣服后,花正高兴得手舞足蹈,凤君便时常穿着同样的衣服把她扛到肩头漫山遍野地瞎溜达。

      可是花正的变化太快了,凤君不得已又搬了家,倒是没走远,到县城里租了房。

      幸亏前两年他卖余粮和水果攒了些钱,加上铜湾西的地由阮伯的儿子种,每年给点租金,不然搬到县城后生活会更难。

      小县城里没什么公司企业用得着兼职会计,而现在花正身边无时无刻都需要他,他也没办法出去谋生。

      凤君只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不分昼夜陪着她。被她深深地依赖,逗她乐的同时被她天真的言语逗乐,直至后来她咿呀无法表达,看着她灿烂稚嫩的笑容,他也会微笑着面对了。

      只是手头一天比一天拮据,他自己倒还好,能填饱肚子就没什么问题,然而花正总不能一直吃米糊蛋羹,她需要营养品。有一次他看见商店里有买麦乳精,花正好像也很想吃,他回家掏出箱底的钱给买了一罐。

      回家兑了水给她喝,她开心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的心却真的像扎针一样地疼。他爱了她一辈子,到头了却让她过这样可怜的日子,虽然是时事如此,但他依然负疚难受到寝食难安。

      他心里很清楚,有她陪伴的日子并不长了,留着铜湾西的房子也没什么用处,于是他找买家,但这年头买得起口粮都不易,房子难以脱手。

      1958年收成不好,阮家就给了点口粮抵租金。

      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想过出去工作,雇个人来照顾花正,可是他内心里不能够离开她半步,实在没办法,他很可笑地跟躺在床上的小人“商量”,“小舅舅出去赚钱给你买奶粉喝,你觉得好吗?”

      花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似的,极不高兴皱眉头。

      凤君终究舍不得让把她交给别人,他咬了咬牙,用相机换了两桶奶粉,掺着米汤喂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卖了口粮换了两罐奶粉。

      花正的饭量越来越少,因此奶粉下去得很慢,这是好事啊,可是有一次两勺奶粉都剩下几口时,凤君紧咬牙关都没能忍住,手里拿着小奶瓶呜咽出声。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和平静。本以为早就接受了现实,能够平静地送她最后一程,可他还是三番两次流泪不止。

      后来凤君打听到一位正在喂养第九个孩子的母亲,对方的孩子吃不完奶水,凤君便抱着花正去找上门。

      对方是个乐天派,一听凤君的恳请,二话不说便答应给花正喂奶。

      可是花正不领情,把小嘴抿得死紧,死活不吃。

      凤君抱回家,气得打了她屁股,花正哭了一会儿便软着身子睡了。

      她一旦睡觉,屋子里便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塞满。凤君绝望地发笑,自己到底还在期待什么?给她喂食母乳,她就会再次按照正常人的规律成长起来吗?

      他只是无法真正地醒悟。

      花正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午睡后她尿床了。

      凤君开始一把尿一把屎地照顾她,一点也不觉得苦。他希望她屎尿多点,这说明她吃喝得多。

      这一天吃过中午饭,凤君感到有点疲惫,拿个枕头放在花正的小枕头旁边躺下,开始逗她玩。

      花正也格外精神,举着两个小拳头,不时咕咕地笑两下,后来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瞧个不停。

      后来不知不觉两个人都睡了。

      凤君做了场梦。

      梦里自己穿了一身紫服,站在云雾缭绕中,对着一只火红的凤凰说:“吾为维护天庭而令她顷刻之间苍颜白发,无可回报。倘她下世为人,吾愿她红颜不老,一生挚爱,再也不欠。”

      那凤凰突然展翅翱翔,发出震耳欲溃的长鸣喧嚣,梦里,凤君能通灵似的,听懂凤语:【借她一世给你,令她红颜不老,独享神君挚爱,啊哈哈……神君得偿所愿之日,她笑着归来】

      茫茫渺渺中,他看见一座紫色山川,两行大字镌刻于石壁之上:

      川石本无情,枉入红尘经年。

      空生白首心,梦里不知身是客。

      这些字是冷冰冰的石刻,仿佛也是一种带着韵律的悲怆的音律,久久地回绕在梦境中。

      凤君从梦中惊醒,一身汗。条件反射地坐起身,看向身旁的她。

      她睡得好像很安稳,似乎还做着甜甜的梦,嘴角翘翘地,是她一辈子不曾淡去的灿烂笑痕。可是小小眼窝处有一颗泪珠,凤君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哭过。

      “你也做了噩梦吗……”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小小的身躯,拿来小手巾帮她擦拭眼角的泪水。

      可是掌心感受到的不再是温暖和柔软,他的声音夏然而止。

      这一刻,凤君仿佛还能听见梦里那悲凉的曲调。他和她的缘分,早已附着天命,所以花正忘记了曾经的宣言“我对小舅舅你的执着是一辈子的哦”,她再也不会执着地守在他身边了。

      凤君终于可以再一次毫无顾忌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多么简单,多么艰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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