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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田园 ...

  •   凤君和花正搬到铜湾西的这一天,铜湾西用最瑰丽的景色迎接了他们。凤君买的老屋被一圈杏树围绕。杏花正蓬勃开着,黄昏时分晚霞是粉红色的,照在杏林上,仿佛绽放出层层杏花波浪。雇工老伯看来是个勤奋的人,正在后院水塘岸边修整土地。

      花正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旺盛斗志,迫不及待地喊停了小汽车跳下来,沿着小径跑到水塘边和雇工老伯打过招呼后,想试着锄地。

      雇工老伯听不懂她的话,但从她的动作猜出她要锄地,顿时呵呵大笑起来,把镐头递给她。

      花正往手心吐了点唾沫摩拳擦掌地开始干起农活。

      凤君也下车跟了过来,老人家笑呵呵地夸花正干得像样。

      凤君用半生不熟的方言寒暄了两句,拜托老人家请来三两个瓦木工好好地修葺一番老屋。

      老人家也说,应该修一下,别的不说,雨季一来,老屋肯定漏雨。

      一听房屋修葺的事,花正不肯再刨地了,急着跑进去看新家。

      去年秋收来看时,她对这栋老屋没如此喜爱,但如今要住进来了,再看时却格外有感觉。老屋下半截的屋墙是方形石头堆砌的,历经沧桑风雨,石色泛起似青非青的一种独特的颜色。上半部分墙是青石砖造的,很高,比她家乡的二层土楼房只矮一些而已,窗户嵌得位置极高,若将整面墙比做人脸,那不大的格子木窗是人的眼睛,于早春的黄昏里暗期期地迎接着新的主人。

      屋子里早已布置好了简单家具,床是新的,很大。雇佣的这位老伯伯家住在三岔河对岸,平日住这里帮他们种点地以外,顺便守宅子。他的铺盖卷在屋角临时搭建的小木床上,老人家回家时夹走了。

      凤君和花正来时带了新的被褥枕头,铺好之后,打发走了司机,两人兴致勃勃地开始琢磨晚餐。菜是最新鲜的,就种在宅院里,院子是没围墙的,花正这才意识到围了一圈的杏树是个屏障。

      摘完菜,欲要烧饭却找不见火柴。

      “阮伯可能把火带走了。”凤君猜道。老人家干活时抽旱烟,火柴揣在衣兜里,临走忘了留给他们。

      花正一脸苦相,“那怎么办啊,我有点饿了。若是烧不成菜,难道要生吃吗?那不就成兔子了吗?!”

      凤君哪能饿着她,带她往下山坡走了一段路,来到离他们最近的邻居家借了盒火柴。因为太晚,两家人也没太多交流。

      吃完饭,点起灯后,花正很是意外。

      “这地方也能通电啊?”

      在她的感觉里,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出世隐居了,哪能有现代化的东西嘛。

      “离这不远有一处煤矿和发电厂,应当是从那边接的电线,而且据说这附近的几个邻居家都是政府公职人员,联合起来请了发电厂和煤矿的警卫负责我们这一带的安全。这边……”

      他指着床头的一个白色小摁钮道:“有紧急情况可以摁这个报警,当然,平日里小心别摁到。”

      饭后两人绕着屋前屋后走了走,商议哪里种些花,哪里栽些果树。花正还提议要养鸡鸭大鹅和猪,尤其是猪肉最近奇昂,为了逐利猪出栏太早,肉便不香,不若自家养一头,可以用剩饭喂养,到了年关宰杀,新鲜肉吃一阵,再做成腊肉存放也不错。

      凤君站在丛杂的花草蔬菜旁,听她讲得头头是道,尽是种菜养猪的话题,和昨日的金银交易,灯红酒绿相交,难免恍如梦中。

      晚上老屋里阴冷,凤君先钻被窝暖了会儿,才把花正招进来。两人彼此紧紧地相偎在一起,又聊了会儿屋子里该新添什么家具,谈来谈去,共识形成,目前的简单感觉不错,陆续若有喜欢的再添。

      花正搬到新家,并且她自认是终生之家的地方,分外兴奋,故意磨他磨到受不了,摁着她做了。花正能感觉到和他做这种事情不会太长久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小气了,容纳他,变得越来越困难。

      可是无论如何疼痛,她好喜欢和他做亲密的事。这是作为妻子必然的部分,而她想努力地做一个好妻子。

      次日,阮伯便带工人来修缮房屋。凤君带着花正过河到辰溪县城逛市集。两人买了镰刀、铲子、耙子等农具,从街边的小摊上意外发现平底帆布鞋。

      摊主说,能有这些一等好料子的帆布鞋,是因这附近有美国空军基地,能搞到些美国帆布。花正试穿了一下轻巧舒适,两人各买了双。

      花正劳烦摊主前后找了三个尺码的,前面都偏大,22码才合脚,她纳闷之余,跟摊主调侃道:“您可不能怪我,我记得我就是穿24、23码的,美国帆布做的鞋大,下回再买就不会错了。”

      买完鞋,花正发现凤君似乎没什么兴趣再逛就回来了。

      房屋很快修葺好了,凤君想让工匠顺便盖猪圈和鸡窝,但花正更愿意自己动手完成,于是阮伯拿了报酬便不再每日都来。同凤君约好,种地时会牵着耕牛来帮他。

      接下来两人按照规划,搬运来些山石,随性地搭了一个猪圈,极成功。花正夸凤君“赚得了金银,盖得了猪圈”。凤君也兴起,带她从集市挑来一头小花猪养起来。

      花正却把小猪当宠物了,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吃什么,给猪也吃什么。凤君预感自己吃不到这头猪的肉,又买来一头大些的猪。花正夸他“英明神武”,然后催促他折树枝,搅拌泥草盖了鸡舍,再从集市拎了一篮毛茸茸的小鸡仔。

      花正每天都开心地忙东忙西,活力四射。每天午餐后拽着凤君散步,散步的那条小径两侧是郁郁葱葱的冬青树和茑萝花,路边也有一家邻居,但从未碰过面打过招呼,小径走到头是个大栅栏门。栅栏门内是条曲折的小山路通向煤矿以及这里的小学。他们不跨过那门,走到门就会折回家。

      这天晚餐后两人出来散步,刚到路尽头,突然打起春雷,骤雨狂至,两人抱头往回跑时,路上却遇见了邻居家男孩。

      对方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家里避避雨,说这种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凤君怕花正染伤寒,道过谢后便跟着进去了。

      这家人姓赵,赵父是发电厂干部,赵母原来是当地小学校长。一家人都和气,跟花正和凤君互相认识过后,赵父开始和凤君谈论时局。

      花正没话说,老实地坐在一旁听着。赵母怕她无聊,便压低声音劝花正道:“你可以去书房看看书,或者跟怀素讨论学习方面的事。”

      花正便去书房。

      赵家的儿子叫赵怀素,将她们领进门后,他便跑到书房来了。

      花正敲门进来后,赵怀素整个人站了起来,扶了扶近视镜,开朗地邀请她,“随便翻吧,只是没什么闲书。”

      “不用啦,我还没酝酿好看书的情绪呢。”花正背着手笑嘻嘻地浏览一遍书架,道: “呀,你在备战高考,很辛苦吧?”

      “是啊,你也是吗?”

      花正愣了一下,“我呀,早就熬过去啦。”

      赵怀素本来想问她大学在哪里就读,但一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大学。这个时间并非假期,她既在家,便是没上学的。他干笑了一声,“我还有的熬呢。”

      “你打算报考哪里的大学呢?”花正找话闲聊了一会儿,雨歇后才回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和赵家儿子碰面,直到有一日酷暑,她抱着凤君前天下班回来时从县城拎来的大西瓜来到附近的山洞冷藏,这个山洞是天然防空洞,但正途上没见用过,只是夏天洞内凉爽逼人,大家便来冰西瓜。

      花正进去后,正好和来取西瓜的赵怀素撞见。

      两人寒暄两句。赵怀素说,“高考临近,加上暑气重,心情不好。”

      花正笑呵呵地道:“你把西瓜砸了吧,就能开怀。”

      赵怀素果真照着石壁猛力一砸,将西瓜砸开了。

      花正捧着冰凉的西瓜一边啃一边笑道:“我是等不及自己的瓜凉透,懵你块西瓜吃。”

      赵怀素这才呵呵乐开,也捡了块西瓜靠着石壁吃起来。两人闲聊时,赵怀素说,从此山洞一直往内走,可穿到山的另一头。

      花正好奇,请赵怀素做向导带她冒险一试。

      赵怀素显得很兴奋,一口答应后扔掉西瓜,带她往内走。洞内不时有细细的水流声,越往里走越冷凉,并且光线暗淡下去。花正有些怕,让赵怀素牵自己的手。穿洞出来后,两人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水了。

      这头洞口是块山坡,茅草茂密,兼有桐梓树和油茶树等,有许多山鸟和野花。花正采了蓝色野花想回去插瓶子里,赵怀素从旁吓唬她说,“小心毒蛇。”

      花正吓得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了。

      赵怀素一边嘲笑她一边拽着她来到一处房屋前。

      “这个是物资仓库。”

      “你带我来干什么?”

      “偷点东西。”

      花正倒退数步,“肯定有人看着呢。”

      “夜里才有人,我爸说那是个老头子,晚上你们听不见笛声?”

      “哦,那是在这里吹的呀。”

      几乎每天晚上入睡前,他们都是听着笛声入睡的。尽管吹得不算太好,但自有一股苍凉之感。

      “昨夜没笛声,看管的人可能有事没在。我们进去看看里头有什么。”

      花正本来好奇心重,三言两语下被说动,蹑足跟到了仓库附近。突然屋里冲出一人,手里端着枪喊,“给我回去,不然我开枪了!”

      两个人吓得一路狂奔回到洞口,钻洞逃开。

      “那是驳壳枪。”赵怀素无限恋慕的语气和神态。

      “你喜欢枪?”花正心奇,赵怀素文质彬彬,看起来很是个学究的模样。

      “当然。”赵怀素神秘兮兮地又道:“我带你去看样东西,前提是你要保证绝对保密!”

      没多久,赵怀素从他家附近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掏出一把枪,又从附近的石头缝里掏出包裹好的子弹,拽着她跑到山岗林子里打枪给她看。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打算考好高考,我要去参军打鬼子。”

      花正的生活里不曾出现如此血气豪情的男孩,虽然以前的同学里也有报国志向的,但多以嘴皮子和笔杆子为武。在这一刻,她对赵怀素产生了崇敬之意,开始经常和他相约出来玩。

      赵怀素一直以为花正嘴里的“小舅舅”真的是她的小舅舅,同她交往时并不刻意避嫌。有时候凤君在家时他会喊花正出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花正会点英文,便借口和她学英语,交往更频繁。

      赵怀素高考结束后不久,一日下起大暴雨。

      这天凤君休假在家。花正打开后门,兴冲冲地喊:“池塘溢水了,鱼跳到岸上来啦!”

      凤君让花正端着盆,去拾了几条鱼放进屋内一口闲着的水缸里。

      花正折来树枝,趴在缸边戳鱼玩得不亦乐乎。

      凤君笑道:“待会儿雨停了带你去溪边摸鱼。”

      于是花正蹲在屋门下,眼巴巴等雨停。

      雨后,他们去溪边摸了好几条鲫鱼煲了新鲜的鱼汤,请赵家三口过来一起用晚餐。

      现在凤君和花正用的是自己打的粗木桌子,往院子里一摆,往往在屋外吃饭。新雨过后空气清透,院子里鸟语花香,大家聊家常,用餐气氛很好。

      赵怀素悄声叫花正离桌。要求她陪他到杏林里走走。走了好一阵,他却异常沉默。花正要回去,他又说有话要讲,再走一阵,又是没话。

      如此反复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问了一句“我去参军,你有意见吗?若你阻止,我不去了。”

      花正歪着脖子想了想道:“这事应当问你母亲吧?”

      赵怀素直勾勾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闪避开眼神,有些赌气地道:“你就当是我把你看得比母亲还重!”然后转身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是夜,她如往常般泡在大木盆里,凤君给她擦拭后背,她把赵怀素怪异的言谈举止和他说了。

      凤君想了想说:“以后在他面前直接喊我名字,适当地亲热一下他会明白的。”

      花正的双眼骨碌碌转半天,才明白过来赵怀素那天为何那么别扭古怪了。

      “嘿嘿,那家伙眼光很是独到嘛,竟然喜欢我这个大姐姐。”说完,低头在木盆粼粼水光里照自己的脸,模糊中什么也看不清,“不过,我看起来还是很年轻是不是?!”

      凤君在她背后轻声地说:“是啊,年轻着呢,我却是老喽。”

      在花正眼里,凤君一点也没改变,还是这世间最好看的人,但也不是真的没任何变化,他其实变了,变得更平实,让她倍感依恋。

      “没事啊,再老我也不嫌弃。”回过头,在他下巴上匆匆亲了一口。

      凤君没接话,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搓背,盯着她右侧肩胛骨上的一颗鲜红色的痣发呆。若他没记错,这颗痣以前就有过,后来自己就淡了,可如今,不知不觉间又长回这种红色了。

      赵怀素好些天不找花正,花正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便不去主动惹他。后来有天遇见赵母才得悉,赵怀素走了。

      赵母唉声叹气,说最近日军集结10多万兵力在攻打长沙,不知赵怀素投奔的部队是不是就在长沙战区,担心儿子初入队伍没什么经验。

      花正对赵怀素一直有那么一点懵懂的情绪,如今他扛枪上了战场,她心里既有些难过又有些慰藉,这种心情她自己也不知怎么形容。

      十一月底,他们家又来了新邻,顾家。顾先生夫妇也爱散步,带着一对不足十岁的儿女常和凤君和花正碰头。碰见了便闲聊几句。原来这顾先生一家来自常德,在那边开过医馆。顾先生说,常德闹鼠疫,他的小医馆医治不了鼠疫,又见不得病患在门口苦苦哀求直至惨死,便躲到祖家来了。

      回家后,花正跟凤君聊及此事。凤君不无感慨,当初招人眼红后撤离常德,谁能料到能换来今天的宁静安逸。

      过了两年,也就是1943年的深秋,常德会战中,赵怀素牺牲了。赵家夫妇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人都垮掉了,凤君和花正帮忙简单料理了后事。

      之后有一天赵家夫妇请凤君和花正吃饭,失去孩子的两人几乎没胃口吃饭,边喝酒边落泪,花正也感伤不已,喝了不少酒。从赵家出来,黄昏两人一起散步在小路上。

      花正突发感慨:“生命真是令人无奈,它有时转瞬即逝,有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歪头朝凤君灿烂一笑,“假如我嗖地一下变成老太婆,小舅舅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吗?”

      凤君收住步伐站在原地愕然地望向她。她怎么会忽然间问这么古怪的问题?她不是一直都没心没肺地活着吗?

      花正见他愣愣的,也不等他回答,一边继续晃动着身子向前迈步,一边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直不会改变,哪怕,我再次变成尿裤子的臭小孩。”

      仿佛听见脑子里一声“咚”响,凤君的视觉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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