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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久违 ...


  •   凤君那边呢,听到南京路爆炸,第一时间跑回家看过,不见花正便又去事发地寻找,但这时花正已往医院走了。

      这时留下的仅是没来及收拾的尸体了,他发现了郑先生,然后继续翻找,没有花正。

      那一刻,面对郑先生的尸体他都差点笑出来。

      他没撇下郑先生的惨尸,脱下西装外套把“郑先生”裹好,包了辆人力车,把尸体送回了自家院中,匆匆拿毯子盖好后才赶紧回银行,想她或许会联系他。

      还好,时间没再错过,花正联系到他了。

      挂了电话,花正抱着呆呆的瓜宝坐到“福宝”旁边,也开始发呆。

      李璋娴跟着凤君来了,她注意到凤君在见到花正的那一刻,眼都红了,是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而她也被眼前的状况给吓到了。花正搂着个女孩,那胳膊湿透了,全是暗红色,而她身旁的那个“孩子”,更骇人。

      “花正你没事吧?”她先一步去接过瓜宝,蹲在那紧张地扫视花正的身体,怕她也受伤了。

      花正摇摇头,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望向凤君。

      她眼里的伤痛几乎淹没了凤君的理智,冲过来把她抱得紧紧的。就听见她轻声地说:“福宝想吃点好吃的……”说完,花正放声恸哭,直到见到他,她才感知到了无可名状的悲怆和苦痛。

      李璋娴都受不了落泪。

      凤君却松了口气。对他来说,她没事,就一切没事。

      瓜宝一直都痴痴呆呆的,凤君担心孩子看见母亲的尸体受不了刺激,因而让李璋娴暂时带回去照料。

      福宝的小尸体被带回了家,放在郑先生的旁边。等小杨先生来送走最后一程。

      小杨先生,杨旺龙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出去找工作,听闻家附近爆炸,虽然也担心过,但听是两个公司大楼爆炸,离他居处很有些距离,也便没那么仓惶急切。不紧不慢地回了家,却找寻不到妻儿,也没立时就联想到出事,只是以为去了花正那边玩耍。他这时对花正和凤君仍有些挟怨,认为他们嫌弃他这一家子才打发了出来,不愿与他们往来,于是在家等了又等。到晚些,还等不到,没奈何过来叫妻子孩子回家。

      杨旺龙不疼妻女,独爱这个儿子,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整个人的眼睛都要破框而出似的,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

      凤君换了一身黑色洋装在守灵,花正披着深色单衣呆呆地抱膝坐在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见到杨旺龙后,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不敢面对他的悲痛。

      “我的儿子怎么死在你家?”他这样问,看凤君的眼神像在看凶手。

      凤君知他哀伤过度,不予计较,说:“夫人和孩子上街,不幸遇难,请节哀吧。”

      杨旺龙:“我问你们,他怎么不在街上,跑到你家了?”

      说了,凤君心冷,只要花正没事,他就没事。即便面对郑先生的尸体和福宝幼小的尸体,他也保持着冷静。杨旺龙这一追问,他说话便要思量了。

      “我发现了夫人的尸体,就带回来了,先生难道希望夫人横尸街头?”他没说假话,却回避了花正和郑先生母子在一起的情节。

      杨旺龙的思维被限在这里,只好又跳了个话题找茬,“当初我们一家投奔你来,倘若你不愿收留,说一声便是,我不是没脸的人。若不是你……”突然转向花正,指着她鼻子大骂,“亏我当初那么看重你,真是看走了眼。是你把我们一家推到那鬼地方,不然我妻儿怎会在那附近炸死?”接着,杨旺龙突然冷笑道:“舅甥同房,怕我们碍着你们了,是不是?!”

      凤君忍无可忍,也冷了声音道:“要追究责任,请先打自己脸,该打几下我给你数一数。妻子是你娶的,儿子是你生的,你自己没能力安置,让他们跟你流落,是无能!我跟花正没责任照顾你们,她却好心好意帮了你们多少?你不知感恩也罢,竟然转责于她,是为无义!见到妻儿尸身,不想如何让逝者安息,却在这里涎着脸讨债,是无赖!你的女儿目睹母亲去世,伤心欲绝,被我们安置到友人家,你却不闻不问,是无爱!在你妻子生前,你如何待她,自己心里有数,是无情!夫人尸体就在这里,我有半点冤了你吗?”

      杨旺龙被说得张嘴结舌,实在理亏,只是跪在妻儿身前开始抹泪。

      凤君来完硬的便来软的,蹲到他身边道:“还是那句话,请节哀,后事我会替你办理妥当。”

      李璋娴带着瓜宝参加了葬礼,瓜宝还是那样安静乖巧,不言不语。

      葬礼一结束,杨旺龙就消失了,看来不打算要这个女儿。

      凤君知道这个责任,花正一定会接下。于是跟李彰娴说接瓜宝回去。但李璋娴认为花正的状态还不好,暂时由她照顾瓜宝为妥。

      花正的确不好。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她就浑身颤抖,只有被凤君紧紧地搂在怀里才能安稳入睡。然而,28日,日军轰炸了南火车站,炸死候车的妇孺数百人。当日的报纸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孩,跪在废墟旁,因失去母亲而嚎啕大哭。

      花正看见了报纸,突然大哭起来。这时凤君去上班,家里无人,这一整天她都断断续续地哭,拿着报纸看着看着就心痛。

      是夜,花正开始发烧。

      凤君喂药给她,之后把她抱得再紧也没用,她一边流泪一边恳求他。

      “还像以前那样亲亲我吧。”

      凤君也被连日的担惊受怕折磨得很煎熬,也疯狂地想从她身上得到安慰。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鼻子。”她闭上眼睛。

      凤君也亲亲她鼻子,有她的泪水咸涩的味道。他心疼又心慌,唯附着狂热的缠绵,才能感受彼此的温度和不离不弃的信念。

      在最后的一刻,他忍耐着问她:“花正,想清楚……”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分离,如果放弃,就再难回头了。

      花正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发着热呢,但无比清醒起来。“看来死生无常,在乎它干什么,我就拿生命来爱你吧,你也是。”

      诚然,她和他的情似乎是天意不容。

      她又流血了。

      花正却笑着说:“啊真好,我可以完全不在乎了,真的真的,我现在活着,可能下一刻就会死掉,一想到这个,每个眨眼的时间都变得珍贵……”
      ·

      花正有了明显的好转,去接瓜宝,她决定好好地代替郑先生抚养那个孩子,可惜瓜宝并不领情,她似乎把李璋娴看成了母亲的替身,不愿分离。

      李璋娴也不愿放手孩子,她对花正说了句奇怪的话,“或许我这辈子就由她来作伴呢,你别再跟我抢。”

      花正心里打突,觉得她话里有话。正犹豫要如何坦诚告知自己和凤君的事时,李璋娴又来了句不客气的话。

      “你可以偶尔来看瓜宝,这层关系我不能给你断,除此之外别再叫我姐姐,我险些成了你舅母,如今不能成了,就什么都别是了。我的意思是,我个人,同我兄嫂无关,把你们划归拒绝往来户了。”

      花正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但也难免糊涂,“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呢,你们两个的事可不好与外人道吧,不是你说的,还会有谁。”李璋娴的口气令她难堪,但她心里有愧,丝毫不能怨人,只说了一句,压在心底的“抱歉。”

      “哈,抱什么歉,是我活该。当初兄嫂警告过我,凤君心里有人,不会和我好的,是我不死心。如今好,我明白了,自己是个跳梁小丑,叫你们看笑话了,要说抱歉,合该是我对你不住,没能让他洁身自好,使你两的情没那么干净了。”

      翻脸真是毒舌啊,往昔那么好相处的娴姐姐,挖苦起人来让人心口猛跳。

      叫人稀落一顿,再宽的心也要紧上半天。花正独自一人沿着无名小弄拐来拐去走了很久。李璋娴待她和凤君真心实意,他们却像是给人背后一个刀子,羞愧让她高兴不起来,但心底深处也还是欣慰的。都说千古最难唯一死,再接下来应当就是“负人”了,她和凤君辜负了李璋娴,确实艰难,但总算是挨过去了。

      转眼到了11月,上海沦陷了。

      但租界还保持着它独特的地位,不大受影响,依然是歌舞升平。

      租界里生活平静。民食调解委员会在10月份的报纸上宣布柴炭到货多日,菜价恢复常态,米粮稍许加价,是因海关增税。

      凤君的商贷业务明显多了些变动,有的商行还是贷款囤积颜料布料等物资。

      这时恰逢时机,李璋君为了开办电器行申请的贷款下来了。凤君约李璋君,让他暂缓电器行投资,而转投不为大家重视的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

      李璋君却回绝了,说他之所以投电器是因沈嘉禾的愿望,再来,因李璋娴的事多少有些负气吧。

      凤君便也没强人所难。

      抗战开始后,工厂迁移停产诸多,银行商贷业务明显收到影响,而为了增加抗战力量,上面对收金业务的重视一跃几丈。凤君被委以重托,开始大操其事。

      这件事身居庙堂之高是不行的,必到产金区实地了解布局。好在央行有自己的通道,可以较顺利安全地穿过封锁区。

      1938年秋,凤君出差至常德。一路了解,抗战情况十分不利。

      到了常德会晤金银业公会主席,对方说,常德的产金虽无统计,但保守估计有纯金千两。虽不产银子,却旧银收兑很是可观。现今,常德地区的金银都送到长沙和汉口。倘若凤君在常德设基地,收兑生金生银呢,能节省本地金银商送去长沙汉口的旅费,大家会乐意在当地销货。

      凤君走访了附近沅陵及桃源等地,发现金矿源头实数不少,便整理了一份报告书递交总行。

      然后,他办了件私事。到沅江南岸的铜湾溪买了一套老宅。

      回到上海后,没把买房的事告知花正。

      这时花正她们学校早就在租界租了教室复课,没有校舍,因此她回家住。自从上回大灾大难后两人“破过戒”,花正看破生死,不再挣扎,恢复了尽情相爱的日子。

      旷日持久的战役,使租界成了真正的孤岛,物资严重匮乏,物价一日千里,人们开始精打细算地捱日子。花正也开始缺钱了。她的私房钱尽数捐给难童医院了,凤君不知道,因此没给她额外补贴。虽然日常用度的钱,他会给得很充足,但就饮食上而言,能跑进他碗里的却不多。因为花正去买菜,看见路边难民讨饭,总看不过去,多少放些施舍,所以餐桌上时常显得简朴。

      凤君饮食素来清淡,不说什么,但花正还是顾及他的。

      这次趁他出差至常德,花正开始站在门前碰运气。金秋,郊区农民手中有粮,但无法进入租界售卖。有些胆大的会往衣裤上封布袋装满粮食,偷偷穿过铁丝网进租界卖。和市米相比质优,熬成粥能闻见米香。上回她无意碰见,买来做稀饭,凤君喝了两大碗,说“好吃”。

      她等了五个夜晚,才截到了米。

      然而卖米的那人突然问她“你是不是虞阿佛?”

      花正怔了一下,没承认,也没认出那人。

      那人就说自己是侯成奎,花正依然不认。那人就说“小猴子……不记得了?”

      花正努力回想,仍记不得。侯成奎便热情地讲两人儿时一起顽劣的事迹,花正却发现自己似乎得了忘症,儿时的记忆几乎被抹干净,一点也想不起来。

      见她未做回应,侯成奎就讲自己现在的处境。大概意思是,跟人来上海谋生,却幸运地被某个大老板的女儿看上,入赘到那家,但好景不长,战乱起,小厂子被炸,他和夫人一家跑到郊区种庄稼,后来夫人进城染霍乱去世,他一个人正养着一家老小四口人……

      这个侯成奎始终没提及花正和凤君逃离的事,似乎没把当年的事放心上。这令花正放松不少,她本来是个热情的人。在门口碰到了儿时伙伴,总不能不请进门。

      侯成奎进去了,但推说衣服脏了,任花正怎么劝,他都没好意思坐她家的椅子,站着喝了一杯温水就欲告辞。花正要给米钱,对方死活没收就走了。

      凤君回来后,她熬了侯成奎送的新米,和他说遇见侯成奎的事。

      凤君不大高兴,训她一句“记不起来的人你还让进门?!”

      训完,见她锁眉皱鼻,若有心事的样子,便也就没说什么。

      后来一直平安无事,这个小插曲被她忘掉了。次年春,却引来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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