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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惨景 ...


  •   花正去上学,依旧住宿,周末也还回家。虽然他对她凶过,她根本不上心。

      花正在新学期初应邀参与系里承揽的系列丛书的助理翻译。四月沈嘉禾产一女,凤君和花正一起出去选购了一把长命锁送给孩子。端午节凤君和李璋娴订婚。之前李璋娴提及凤君除了偶尔陪她打网球开外别无运动,她决定带他去骑马。花正赞同,正好用私房钱购了两套骑马装相赠。

      日子平静地过下去。

      八月正值暑假,花正时常往学校跑,主要是和翻译团队合作推进速度,此外学校也组织不少体育,剧团活动等。她原本热衷这些活动,如今更不愿窝在家里。

      13日,大早出门,刚到学校不久,就有同学说宝山那边发生了枪击事件。但是她们身居象牙塔里,对偶尔发生的擦枪走火并不在意。即便打得厉害些,一般不会动到学生头上,但那零星枪声,逐渐密集起来,且离她们似乎不远,渐渐地大家变得心神不宁。开始有人收书离去,也有在外活动的同学避进来的。大家不敢轻易走出学校的高墙掩护,焦虑地等待枪击事件尽快平息。

      花正倒没太担心。若是情况危急,凤君定会来接她。

      似乎是突然间的事,战争便开始了。对花正而言,和枪炮炸响相比,身边的同学们突然发出的恐慌尖叫声更为真实,同时,也是模糊的。她跑出了教室,见到大家一哄而散,四处奔逃,她一时还不能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花正稀里糊涂地随着几个人往外跑,迎面有战车呼啸开进来,前方甚至可以看见好几个穿着日本军服的兵抬着重机枪在奔跑。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里觉得今天要大难临头。好在这些日本兵急于占领学校大楼作为掩体,并做火力支撑点,顾不上几个弱学生。即便有大批兵士从战车上跳下前冲,也没空对她们动手。到了校门口,花正猛地被人拽上了车。

      一看之下是何永生。花正吓坏了,反而没哭也没闹。

      何永生启动车子,他的脸上一片死灰。“日舰开始轰炸闸北了。”

      意思是,我们随时可能被炸飞。

      车子驰了一段路,远近炮火连天,靠近苏州河,可见岸边有的工厂起火,黑烟滚滚,火光四起。隔岸便是租界,看起来平安无事。花正松了一口气道:“租界没事吧?”

      何永生的心也定了,“应当没事,过了河就是活了。”

      然而他乐观得过早,已有大批避难的人涌向了租界,通向租界的通道入口已挤满了人。

      车子没法过,除非碾着人冲过去。

      “下车吧,我们也挤!”

      两人弃车随着人流往前挤。日军忌惮租界的防护,华界和租界交接的这一条地带幸免于炮轰,虽然拥挤恐慌,两人倒还算顺利进入到了租界之内。

      这时日头偏西,苏州河北已开始万炮齐轰。

      花正回望身后,浓烟火光中,晨时还一片繁华热闹的闸北地区,正一片接着一片地走向废墟。幸亏有租界这一方安生地界,他一定没事!

      可是仍然急切地想见到凤君,她说:“我们快回家看看吧。”

      “太乱了,我送你回去。”何永生不肯让她一个人走。

      花正恳切地对他说:“学校被占,校长的心血毁于一旦,你家里一定不安定,快回吧。”

      花正身上什么也没带,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家。凤君却不在家。

      花正没进门,就在门口等啊等,迟迟不见他回。从最初坚信他安然无事,到后来,一种猜测逐渐浮上心头——他是不是去找我了?

      她祈祷,不是这样。无法预测和无奈的焦虑,让她极尽崩溃,甚至到后来双膝一软坐在门口,她望着夜空,其实什么也想不了,只是一个念头……千万,千万不要!

      当凤君出现在小弄口,那个模糊高挑的身影一下子让花正失去了力气,靠着门板一动不动地等他。

      凤君一步一步过来,站在她跟前很久,再把她牵起来进到家里,开了灯,就着灯光互相打量,仿佛失散多年重又相聚,仿佛哪里变了个样,仿佛有些不认识,仿佛再无法忍受。他把她拽进怀里,低头,狠狠地吻下去。

      这个吻似乎是个确认,确认她完好无损,再无其他。

      花正问他是否去找她了?

      他说:“怎么找?你们学校被一整个师包围,怎么进去?”

      花正:“哎,你还是去了?”

      凤君去了,可他去得晚了。上午中央银行开了高层紧急会议,得到上面通知,大战在即,淞沪一带的各个分行须内迁,以及这一带的业务随战调整。这一突变让同行们措手不及,一时十分忙碌。

      虽然得到消息,租界之内应当安全,但那边的炮火声不断,他不放心花正,趁午休间隙回家来看她,发现她不在家,也不知是出门买东西、散心还是去了学校。

      下午他又跑回来看了一眼,仍不见她踪影,说明她可能不是去逛街了,而她最常去的就是学校,于是心里一沉,顾不得其他,出去找她。其实,那时闸北已炮火连天,他知道,即便花正去了学校也不可能一直在那边,但是,他还是去了。

      因为小报满天宣传,其中包括花正她们学校被日军占了,时间是上午。

      他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逆着逃亡的人流而上,甚至没想过,万一她好好地在这边活着,而他自己死在流弹炮火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没和花正说太多,只是让她以后待在租界里不要出去。

      自此,历史三个月的淞沪战役打响。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呈现出奇异的战争画面。在战前,上海基本由三个板块构成——华界,法租界,以及英美租界合并后统称的公共租界。战后,华界想当然成了饱受战火的战区,法租界以及公共租界苏州河以南的区域幸免于难,成了隔岸观火的孤岛,边界线上英美、法、意四国军队筑城防区,实行武装中立。

      而这四国防区不但防日军,也防难民潮。

      原本华界以及租界的边界线没那么严格,两界人们乱蹿,许多人到繁华的租界谋生,然后住到房价、房租便宜的华界,可战后的华界成了地狱,大家拼命地逃往租界。租界无法容纳太多难民,于是平时不太管控的铁栅栏放下了,栅栏门前排着数里长的难民长队,一边无望地恳求把门的巡捕开开门放条活路,一边惶恐地警惕着日机的轰炸。

      而租界里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流民到处都是,能得到帮助的却不多。花正看见许多难童,不忍与那一双双纯真可怜的眼神相对,她只能尽力买些馒头包子接济一下,心里沉痛之极。

      她是农夫?【农夫救了可怜的蛇……然后……】

      这一天,小杨先生和郑先生带着一双儿女避难到了她家。

      引进门后,听小杨先生气馁地道:“这里的地界真可谓寸土寸金,我们就是租,也租不起了呀。”

      患难之际,收留这一家子是义不容辞的事了。她说:“我们这里好歹能容身,暂时先挤一阵吧,等战争结束,另想他法。”

      可是容留这一家有点为难的。花正和凤君这个小院子没有上下两层格局,卧房只有两间,要合理地安排这么多人住,还需加两张单床。

      花正把自己的卧房大床让给了郑先生母子,买来单床后给小杨先生,让一家人在一起住,夜晚照顾孩子好有照应。然后,剩下她自己当然不能和凤君住一间,她决定腾出厨房间相连的那间杂物房来对付一阵子。

      凤君回来后当然没说什么,帮着花正买来两张单床,但属于她的那张直接命人抬进了他的卧室。

      花正拽他袖子,抗议。

      凤君恍若未觉,道:“杂物间里东西太多,搬出来没地方放。”

      花正继续抗议:“不用,一张床的位置有的嘛。”

      郑先生赶紧道:“唉,女孩子家不好凑合,不若让孩子爹睡那边,花正你就和我们睡一屋吧。”再次向凤君表示歉意,“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便是最合理的安排了,谁也没话说了。

      人们都说战争很快会结束,她也如此坚信过,但得知内情的凤君向她摇头,情况不容乐观。

      李璋君在战区的面粉厂第一时间被政府勒令迁移,还有许多与战备物资相关的厂子都陆续在撤离,随着战争的持续,虽然国军进行了几场有力的抵抗,但战局悄然呈现了颓势。

      索性租界暂时是安全的,虽然14日有炸弹落在大世界造成了恐慌,但租界当局随即登报申明他们加强了防区安全,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在租界孤岛里人们安享太平。

      花正和郑先生一家因大世界那场爆炸而心有余悸,除了采买生活所需,不随意出门。

      没过几天一个早晨,花正要出门买菜,小杨先生叫住她,给她塞了点银元,说是伙食费。花正不收,他板脸说,那他不好意思再叨扰下去。花正便无奈收下了,但她不是死脑筋,立刻去给两个孩子一人添了身好衣裳,再买了糖果零嘴反倒又贴了点钱。

      因为她出门时院门只是随手带上的,回来就不用里面的人帮忙。买完菜回来,她推车进院子后便听见小杨先生夫妇的争吵声。

      小杨先生厉声吼着,“哭什么哭?今天我寄人篱下,拜谁所赐啊嗯?是我叫你生的病,还是我不让你工作?养你们三个我容易嘛,若没你和这个赔钱货,我们父子两个能没个容身处……借住人家杂物间,不但承人情我还要花钱……”

      花正好像被人猛打了一记闷棍。她尊重他,可怜他们的处境,处处照应着他们的情绪,视为一家人来看待,可他为何这样想?!

      等里头没动静了,她才出声,从院子喊孩子们出来拿吃的。

      福宝没心没肺,看见吃的就眉飞色舞地说“母亲又惹父亲生气了。”

      瓜宝没出来,大约躲在一角哭呢。

      花正让福宝给妹妹送些吃的,然后收拾了一会儿家里,进凤君的卧房里看书去了。

      当天夜里她和凤君出去散步。

      花正苦恼道:“哎,家里有两个臭小孩,看书没法清静。”

      凤君立刻接了话,“不如,给他们独租间房子。”

      花正笑兮兮地抓住他胳膊晃来晃去,“知我者,小舅耶。不过我先把房子租好了再告知他们,不然郑先生心里有负担。”

      “嗯。”

      于是隔了两日,花正才拉着郑先生的手掏心掏费地说:“我有个朋友出国了,我借了他房子在南京路那一带,离我近,大家彼此有个照应,我一有空就去看孩子们。那里虽然不大,你们一家人住或可将就,家具什么的不用新购,一应俱全。先生,我知您处境,就不用多说什么。可谓患难见真情,我这个人真情太多,不释放出来会憋死的,您就当是帮了我。”

      郑先生望着花正灿烂的笑脸,恨这辈子从未这样笑过。

      她说:“有时争吵,恨不得被炸死。可是想到我那个小的,终究不忍心撇下她走。花正,你是个好孩子,不知哪辈子积了点薄福,那时做了你的先生……”

      郑先生一家搬走时,花正偷偷地给瓜宝的小荷包里塞了点钱,悄悄交代她:“哪天桌子上没菜了,你就拿出钱来,就说是捡的。”

      因为两家很近,花正时常去看郑先生,帮她带孩子。

      这天中午一起吃晚饭,向来乖巧的瓜宝午睡前不停哭闹,福宝就说:“出去买点好吃的,她就不哭了。”

      郑先生无奈,和花正带着孩子们下楼。

      附近是繁华的南京街,街边许多店铺买着好吃的。

      正当她们走上街区,突然一枚炸弹毁天灭地地掉落。

      顿时,人群四散逃跑,接二连三地倒下。花正顺手搂住瓜宝,看见眼前一个人的后背被炸出一个大窟窿,茶杯那么大,血不断地从中涌出来,花正这时已经懵了,下意识地套她的手帕,想给对方止血用,但那个人很快就栽下去了。

      她想起郑先生和福宝,忙左右看了看,然后令她一生难忘的惨况在她眼前发生。郑先生的一条臂膀被炸飞了,但她好像没发现,拿另一条胳膊抱着福宝在狂奔。

      福宝的头颅也被炸破了,耷拉在那条不见了的手臂的肩头。

      瓜宝突然大喊大叫,“啊!胳膊飞了……母亲!母亲!哥哥!”

      郑先生可能听见了,亦或自己发现了,仅仅瞥了眼自己的肩头,就倒下了。

      这个时候花正是没任何想法的了,她把之前想掏出的手帕抽了出来,捂住瓜宝的双眼。孩子在不停地挣扎哭闹,好像要断气了一样哭嚷。花正自己似乎习惯了鲜血和恐怖的伤残镜头,她没再跑,迅速地挪到郑先生身边,试图把福宝也抱过来。这时,手帕动了动,瓜宝突然发出竭嘶底里的“啊!”的惨叫就没声音了。花正坚持把福宝搂了过来,喊“先生!先生!”

      郑先生再也没动静了。

      炸弹就掉了这么一颗,很快有汽车和人力车开始运送伤患。

      花正被送上了一辆人力车,一边搂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孩子,双膝间紧紧地夹着孩子们的腿。福宝的头里一直滴着红得发紫的鲜血,也没吭过气,花正的脑子还处于一种极度冷静以及极度茫然的状态,只是觉得,他们这么小,根本没到死的时候,那就是不会死的。

      其实,福宝早就和他母亲一起走了。医生不收尸体,让她带回去处理。

      瓜宝被收进了病房,她实在走不开,就把福宝抱在怀里,她半边身也变得血淋淋了。

      瓜宝很快就醒了,醒了之后不哭了,显得极其安静乖巧,就被医院“请”出来了,因为患者太多。

      花正就抱着两个孩子出来,找了个电话亭,她担心人家怕福宝,就把“他”放在墙角,进去给凤君打电话。她没哭,连哽咽都不曾,只是说两个孩子在她身边,又把位置说了,说她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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