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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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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斜桥站下火车,校方代表来接站,雇了三辆骡车马车载运他们带来的捐赠书籍,众人各凭本事在车上挤做一团,欢闹声不绝。
镇子里学校无校舍,队长托家里关系分散安排,不过大伙更愿意住进一处空置的院落里,这里久未人住,破落不堪,且阴风飒飒,看似十分萧寒。然而,虽条件苦,毕竟自在,大家商议,不若集中一起吃住,人气便可骤升。
年轻人的集体生活,十分之有趣。一起动手洒扫规整,男同胞们找来破门板拆拆合合地打床,干得热火朝天,花正心里惦记着给凤君报平安,心里念及他,却丝毫不悔离得这样远。
她们的队长是位江南才子类型的男子,生于斯长于斯,对小镇子十分有感情。虽然求学离家数年,对家乡变迁多有掌握。花正向他问询可打长途的电话局,对方便主动带她及一竿子想往家联系的队友们来到电话代办处。
这里可通长途,不过是从临县的长途电话线加挂的,通话质量并不理想,且资费昂贵。不少人决定往后用电报联络家里。
花正打到凤君的办公室,他仍未回,小程秘书接了她电话,她便留言平安抵达,且说自己联络凤君不便,让他可以发电报到这里的报话代办处,可转送至学校。
接下来他们借用学校教室,为当地学生传授课本以外的各类知识及简单洋文入门,教学方式轻松自由,不少寒假里的孩子愿意来听课。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电报送达同伴手中,可花正没等来凤君的联络,无不失落,但想他兴许还在外地忙工作,也就没追去电话。
周末时大伙三三两两地闲逛镇子。她同队长顾雪卢为伍,闲聊时提及以前念的学校是教会学校,或许是年小易受影响,她对基督多少存了信念。顾队长便带她到了西市梢里的封家厅。
原来,斜桥镇耶稣堂在此礼拜呢。
花正不算虔诚信徒,在外鲜少礼拜,可在异乡见此情景,突然想起在学校祷告时所许的愿,每一日每次都求那个人平安健康。此番在顾雪卢的带领下,她也进去祈祷,虽非信徒,每回祈祷,她却虔诚无比——求他安康。
不知是耶稣睁眼,还是什么,祷告之后次日花正便收到了凤君的电报,无多余一字内容,是个电话号码。
花正拿着电报纸想立刻马上跑去联系他,可孩子们大冷天跑来听她讲课,她实在需要忍耐。直到散课后,她直奔电话代办处,拨去那几个数字。
那头接听:“……”
花正:“喂喂喂喂……”
凤君:“不要再‘喂’了。”
花正开心:“听到你声音了。”
凤君顿了顿:“ 在外可好?”
“好极了……这个小镇子十分幽静,虽说每日上午客轮靠岸时的汽笛声有些扰民,仍是比上海的喧闹好许多,我们大伙住在一个院落里,我的好手艺得到了印证,我的饭菜极受欢迎……这几天略为阴沉,等天气晴好,我们打算去观潮,我带了相机,你还没发现相机没了吧……”
直到挂电话,凤君几乎没怎么开口,只问一句:“在那里有缺的没有?”
花正说:“从这里日用杂物都可买到,我把私房钱悉数带来了,嘿嘿,够我住几年。不过电话费算是昂贵……”
凤君:“……”
花正:“那我挂了,等我观潮回来,再向你汇报。”
挂断电话后,花正愣愣地立在电话机前不去。排在后面的人不悦,试图将她挤到一旁。花正不让,用身子硬挡下后,再次拨打过去。
凤君:“怎么?”
花正:“你有心事?是和她起矛盾了吗?” 她听见他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没有。”
“想我了就告诉我。”
“……没有。”
“那我以后不打了。”
“这是家里电话。”
“我知道了……”
花正没再联系过他。离开他,是为了让彼此活得轻松快活,为了心中这一份洒脱与自由,不是为了不舍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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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发生了西安事变,同学之中不乏关心时局的,得此巨变纷纷讨论。多数同学为此愤慨忧虑,有的说国军正当保卫绥远,此时蒋被捉,绥远兴许不保,那便华北亦危,华北若不保,华东之危不远。
花正以前一直生活在纸醉金迷的大上海,虽然电台一直在播报战争,但仍旧无法切身感受战争的可怕,最近大家都在谈论战争,她的内心也隐隐地染上了忧虑,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应当勉励让自己开心。
农历大年前有好几位同学架不住家里的召唤,回家去过年了。剩下的一拨人倒也自得其乐,各显神通地备战大年。镇子里学生家长有热心肠的,有让孩子捎些新鲜果蔬的,有送些特产糕点,甚至送自产自销麻酱。
他们筹资买了一篮子爆竹鞭炮,还买了红纸,从校长那里借了毛笔,准备推举毛笔字好的一位同学大展身手。
女生写字大气者少,花正更是,不参与,于是她负责熬浆糊。
农历三十正午刚过,男生们正在院子里你推我谦,为了春联下笔而吵嚷时,门上来了个人。
是找花正的。
花正正于厨房熬浆糊中,听有人找便跑出来,看到来人,一下子有些回不过神来。
凤君来了。
她忍不住冲过去搂住他,仰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低头望着她,“来陪你过年。”
花正咬牙才忍住不哭,先带他进了和另外三个女生挤住的房间歇了一会儿。
他扫了一眼简陋的床铺说:“我以为不再让你吃苦。”
“这叫苦中作乐,大家在一起也热闹。”
凤君上前两步,伸手摸了下她头发,轻声地问道:“真的有那么好吗?”
这么一瞬间,花正抬不起头来。多久了,被他这样亲昵地碰触,闻着他身上略带寒意的烟草气息。
她想说,你一出现,以前以为的多好都不觉得好了!
但她终究没松口。只要她开口,他一定会带她回家,因为他……就是为此而来,如此匆匆,连公文包都没来及换,上班才穿的正式洋装口袋还插着那根钢笔。忙了一年,放了假,他甚至来不及好好歇口气就来了吧?
他嘴硬,但一定是想我了。
花正这么想着,后退了半步,将身子绷直站在他眼前,憋足了精神气笑问:“你瞧,长高长胖了吧?”
凤君认真地凝视她……
瘦了,连带地整个人似乎也变小了,仿佛是数年前跟着他吃苦却仍然坚持微笑的小花正,令他五味杂陈。
“走吧,出去走走。”他率先矮着身子步出了那道变了形的门框。
“这门与众不同,钻来钻去是很有趣。”他忍不住暗讽她的“苦中作乐”。
花正套了件厚风衣,戴了毛茸茸的瓜皮帽子,顺便拿了围巾向门口走,听他语气,突然心里刺痛。他以前说话,从不如此“风趣”,可见是近娴者赤啊。
斜桥镇没什么可逛的,两人一起随便走了走,到了晚间,找家小馆子吃了点饭。由于错过了硖石至盐官的客轮最后一班停靠,凤君只能在斜桥宿一夜。
花正邀他去大院子里跟大家一起过除夕,被他拒绝。年关前后劳碌的工作及应酬让他疲惫,又大老远挤着火车而来,他倦怠之极,只想休息,也想安静地和她多待上一会儿。
镇子里有旅店,大年节下空无一人,客房多却简陋,不过他不太挑剔,随便选了一间单床的客房。
“要不,我不回去了。”花正一屁股试坐到床上,仰脸笑嘻嘻地道:“你大老远跑来陪我过年,我总不能将你一人丢在旅店过年。”
凤君:“你先回去,我睡一觉,不用你陪。”
花正晓得他这是在避免些什么。
忆起去岁除夕的光景,她强忍着难过,道:“可今夜是除夕啊,阖家团圆,怎能分开过。”
凤君不为所动:“我若不来,不也分开?”
“可你来了!”花正突然冲动地扑过来,紧紧地拥住他,“除夕夜,老天也要休息,我们偷一点点时间……”
凤君让她拥了很久,也沉默许久,最后才开口:“你若认为自己错了,彻底改过来。今夜在这里过,然后跟我回家,往后我们不计生死。若你坚持各过各的,那你明日再来,我陪你观完新年头潮就回去。”
花正打了个机灵,仿佛头次感到小镇冬季的阴寒。分开至今,即便他和娴姐姐亲密,她以为一直是完全独占着他,包括他的情,他的思绪,以及他的人生。不管他暂时属于谁,或者永远属于谁,那都是表面性质的,一直在由她主导的一场试验里,她的小舅舅没有选择性地只属于她一个。
原来,她错了。
凤君正在提醒她,他不是她占有的一件东西,他不是任由她摆布的爱情傀儡。他答应了当初的“试试看”,却掌握着它的期限。现在她猝不及防地被告知,必须做出选择。
她心里乱透了。
凤君等了又等,等了再等,后来还是他先开口,“那就算了。”帮她围紧了围巾,整理了下帽沿:“走吧,我送你回去。”
路上走得极慢,并不是深重的沉默,依然是花正在不停地叽叽喳喳。
“我们留下的这些人,哪里的都有,习俗自然是各有不同。开始为了怎样过节争论不休,都说自家的习俗有趣又颇具意义,后来在我的带头下,大家达成了共识,混着来。有家住北方的,包饺子吃饺子十分有趣,可以包些糖果花生,也可洗些钱币包进饺子,谁吃到谁吉利,大家都说好,就用饺子当年夜饭,一起包起来也热闹,馅和我们的馄饨一样……”
她冷,一直缓不过来似的,走路一蹦一跳,超过他了就倒着走一会儿,因为话多,偶尔被他甩在后,便一口气冲来,继续说……
“顾雪卢带了几副扑克牌,吃过年夜饭可以打牌,多日前大家开始换碎钱,准备迎战……”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雀跃开心。
凤君突然想知道,“花正,你为何这样爱笑?”
花正歪着脖子想了想,笑,“因为我们都好好地活着呀。”
凤君点了点头。战争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人好好地活着确实不易,这样一想,什么都可无所谓。
他的心情也被她的笑声洗明朗了。
到了大院,花正硬拽着凤君进屋。院子里有几个男生准备放爆竹,一见花正和凤君便起哄,“里头的,小舅舅来了,还不快出来热烈迎接?!”
正喊闹间,两人推门进去。
不料,迎面撒来粉末状的东西,凤君护着花正背过身去,随之听闻一阵喧哗笑闹声。
“面粉欢迎,不够热烈啊!”花正突然大叫,“与其用面粉,不如粉面相迎啊!”
于是一群女生“投怀送抱”,把凤君给围困住。
花正见一群女生贴过去了,又于心不忍了,“喂喂,你们这样,别让人家以为被群蜘蛛精缠上了,他会哭的。”
凤君被一群女生围困,招架不住,又听花正煽风点火,凉飕飕地瞪她。
有姑娘出来“仗义直言”,拍着花正的肩头问凤君,“瞧这没大没小的,舅舅您是不是亲的呀?”
凤君:“不是,就好了。”
接下来花正拉着凤君学包饺子,不小心看见某位女生偷偷地往手中的饺子皮里放铜钱,她心里一动,也想包个吉利的馅,希望被他吃到。思来想去,没什么好的,便偷偷地将佛珠解了,取下一粒佛珠。
放过爆竹之后,开始吃年夜饭,桌子不够大,只把饺子和几盘炒菜置在桌上。因平日不饮酒,没刻意买杯盅,以碗代之,碰碗相庆。大家互相道贺敬酒,你来我往喝了一阵,才开始各端其碗围着桌子吃饺子。陆续地,咬饺子有“惊喜”,有的吃出铜钱,有的吃出纸团,上面写着【另赠石子一粒,坐等幸运之儿】,于是大家战战兢兢地咬饺子,很怕那颗石子,突然间,顾雪卢“嘿”了一声,龇牙捻出一样硬物,看清了,疑道:“怎么不是石子?”
某同学伸长了脖子感叹:“唷,佛珠!”
又有同学曰:“玄之又玄,其玄为缘耶。”
大家总愿意把花正和顾雪卢凑到一起说事,大约认为是郎才女貌吧,眼下更是起哄笑闹。
花正笑眯眯地吃她的饺子,只是附和了一句,“玄之又玄,其玄为命,呵!”
因为她随口接应,又有同学提议,玩诗词接龙游戏。
这群学生里文思好的,底蕴深的大有人在,花正身为外文系学生,玩诗词游戏显然吃亏,好在她秉承重在参与,游戏即玩的理念,带着凤君一顿捣乱。
譬如,有人出题-——
除夕挑灯夜未央
有人接——八角仙桌欢声喧
花正的上家——长街不绝爆竹声
花正——领着舅舅吃饺子。
花正被灌半碗酒,凤君笑看。
热闹了一阵,开始打牌。一直不显山露水的小舅舅凤君终于大杀四方,把同学们输到头发都要站立,直玩到凌晨四五时,大家纷纷打哈。
花正机灵地拽着凤君跑到自己的小屋里霸占了床睡了一觉。虽然紧紧地挨着,但太困了,两人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