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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浮想 ...


  •   八月中旬,花正辞去西点店的兼职,二十四日就要正式新生报道。

      因为新的学期学校要搬迁至新的校址,离家太远,花正按照原先的计划在学校选一个单间房的校舍。凤君也支持,否则她每日往家和学校两头跑会很累。住宿舍算是另立小门户,生活用具哪样不能少。

      在她辞职后第一个周六,凤君大早陪她去大采购,从被褥床品洗漱用具到蚊帐拖鞋,小台灯及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装饰挂件,每一样都是他精挑细选,以精巧方便的舶来品居多。

      他选东西极认真严肃,和他的职业习惯不无关联。花正乐得偷懒,做最喜欢的事——看一个男人用心为自己选东西,哪怕一条二手的老镇纸。

      中午回家歇了口气,凤君让她冲凉,自己则进厨做了些简单凉拌菜。天气潮热没什么胃口,两人把镇好的绿豆水喝下,花正没睡意,兴奋地摆弄上午斩获的玩意,凤君说她“越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下午去窦利安路逛书局。

      这条路在爱书人心里有着不同凡响的地位,虽然它不过是公共租界越界筑路,无心筑出来的一条短而窄的数百米小街,却因其受到各路文化人氏,其中不乏文学巨匠茅盾、鲁迅、叶圣陶等人的光顾而名声大噪。

      来这里蹭书的人真不少,即便还在大中午,一些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捧着书,有些席地而坐,有的蹲在一角,津津有味地读着。

      花正不无感慨,这年头能买得起书的学生不多,而自己何其幸运,刚刚在路上凤君和她说,“现在你要上大学,真正开始要读书了,我问过何永生有关你们学校的图书馆馆藏,他直摇头说,对你不利。你是学西文的,学校不具备条件供你的书籍,我来负责。我们现在可以买下这条街上任何一家书店,只要你需要。”

      花正担心地问他,哪来那么多钱,是不是不干净。凤君叫她不要担心,他的钱是合法的。

      说起来,凤君对社会没什么怨言却也没什么责任感。除了法律不被允许的,其他任何事他都会做。譬如各种投机性投资,他有入股烟土生意,他对烟土丝毫没兴趣,也并不关心那东西对别人,对社会有什么恶劣影响,某种意义上,他比最贪婪冷酷的商人还更冰冷,他需要考虑的只有两件事——于公,怎样把银行的钱交到有头脑的商人;于私,用自己的头脑和别人的钱,将一个铜板变成两个,甚至更多。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让银子像滚雪球一样滚动起来,从最初一个拳头大小的银元最后变成白花花数不清的财富。然而,对他来说,钱本身没什么意义,他从不追求奢华光鲜,但看着钱越积越多是个有趣的事,就像亲手滚动雪球游戏一样好玩,除此之外,唯一的意义是,他的女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度过她的人生。

      他们走进了一家主打原版书籍的店,这里人少清净。花正直奔文学类书架,翻这翻那,恨不得把这些书全部搬回家,凤君则站到专业书籍那边,缓缓浏览一遍后抽出一本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货币价值论》,靠着暗沉的书架漫不经心地读起来。

      花正突然从书里抬头,看见他闲适地看书的样子,心里一动,悄悄地绕到柜台那边,向店主借了一根笔和纸条,避到一边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将纸条轻轻团在手里,挨近他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书店不该浪费时间在一本书里,多翻几个选出最想看的,买回家再细细地读嘛。”

      凤君从书里抬眸,对她微笑,“所以我方才见一只小兔子闯进菜田不知捡萝卜还是白菜一阵忙乱。”刚进店那会儿,她翻书简直像个小贪婪鬼,早被他看进眼里,心里几多怜爱,也有自责,早该带她多来逛了。

      花正推搡他,顺便把他手里的书抢下来,“好书多的是,再去看看嘛。”

      凤君拧不过她,本来这本书也只是随手翻翻而已,便也听话地去寻找好书。

      花正则淘气地贼笑,将纸团匆忙地展平后,塞进他的《货币价值论》页面里,把书塞回空位,若无其事地忙去了。

      最后她选了八本书,满足得像一只既捡了萝卜也捡了白菜的兔子,凤君没征求她的意见,从柜台附近的矮柜上给她选了一本《一千零一夜》,作为入学贺礼加鼓励。

      结账时,凤君却只买了另一本书。

      “刚才那本不要了吗?”花正狗腿地准备去把那本书给他拿过来,却被他制止,“不用,办公室里有一本,刚才我是续读。”

      花正立刻又道:“办公室里哪能沉得下心看书,不如买回家看罢。”

      凤君的态度却干脆,“不用。”

      说实话,因未受过系统的院校教育,他读书颇为吃力,尤其专业书籍不可囫囵吞枣,他是宁可精读一本书,不肯滥翻十本书的性子。

      花正原本起急的心却奇异地平复了下去。突然生出一种罗曼蒂克的假设,假如过些时间再来光顾这家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重新拿起刚才那本书,翻到我留的字条?

      她的脸上漾起灿然笑容,“好吧,随你。”

      即便被他人买去,也没事吧?我又没在书上乱画,她像个捣蛋的小孩,偷觑着店老板,搞不好这位老板整理书籍时,她的纸条就掉下来了,不知这位老板是什么反应。

      这一天两人都很累,但凤君还是答应她,次日陪她扯布做身学生裙衫。

      可到了第二日,大早他就让李璋君开车来接走了,说是沈大小姐有喜,且害喜厉害,今天就想打牌,四缺一。

      花正独自骑车去了附近的百货店,扯了淡蓝色和黑色两块洋布,这是最普通的蓝衫黑裙的搭配。她又骑车回到家附近相熟的小裁缝铺里量身定做。

      裁缝姓马,老家也是扬州江都一带,花正喜欢用家乡话亲切地喊马大伯。

      马裁缝也喜欢花正,虽然从她身上赚不了什么钱,她做的学生服也不需和旗袍似的仔细,裁缝老伯待她却简直和阔少奶奶相等,十分仔细。用尺片裁量肩宽、胸围、腰身、臀围后,最后量腿长以及臂长。

      花正握了握自己的手腕,闲聊道:“好像有点瘦了。”

      “苦夏的哩,胃口不好都要见瘦。”马大伯笑呵呵地开始在布料上花样。

      “您不晓得,过去一个多月我在一家西点店里上工,每日都要吃些奶油糕点,那些都是长肉的,不过可能也是太忙碌,没胖起来。”花正笑吟吟地歪着脖子从旁观裁缝往裙料上拿画粉划裁剪标记,裁缝一边念叨记下的尺寸,一边比划留多宽的尺寸合适,花正突然道:“啊,腿变短了。”每回量身段,她都不会刻意记尺码,唯独腿长的数字,被她记得很牢。她的是95,凤君的则正好115。

      马裁缝最受不得主顾怀疑他的敬业精神,对象是花正也不行,很不高兴却斩钉截铁地道:“若不是你记错了,就是你上回拿的布料缩水厉害,我留了多点的尺码,这次的洋布不怎么缩水,但你瞧,还得留这么宽的尺寸。”一边说着,给花正比划。

      花正本来想提醒裁缝,每回量尺码都是量身时就告知,以前每回都是同一个尺寸,但是她听出裁缝大伯不高兴,便也不争辩什么。人不是机器难免有些误差,竹木尺子拿不直就会差些毫厘,反正是裙子,差点尺码并不影响穿着。

      从裁缝那里出来后,她直接骑车回家。

      远远就看见何永生的车子停靠在街边,拐进小弄里,果见车主懒懒地躲在墙根的阴凉里等候。见她到来,方又慢悠悠地离开墙,右手的食指支楞出来,挂着一架眼镜。直到花正靠得很近,看出这是一副金丝边眼镜时,那镜架还在微微晃动。

      “架起来瞧瞧啊。”花正下车,笑眯眯地打量他这新添的时髦物,并忍不住打趣道:“如今时兴配金丝眼镜,人人都一个样儿,反而不时髦了,我提议何先生去改良一下,一边嵌金丝,另一边贴银丝,才够出彩。”

      何永生挂着镜架的食指翘起来,连连摇动,“no,no!装斯文罢了。”

      花正不以为然地撇嘴,“何□□装斯文何时需要道具了?在校时,不是一向斯文儒雅,骗得一杆女生深深向往么。”花正掏钥匙开门。

      何永生在她身后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刚刚去相了亲,母亲说那女子喜欢眼镜男,便给我配了这么一副。”

      花正咔哒一下开了门,吱嘎地将之敞开,背靠着门抬了抬下巴,示意何永生帮忙把车推进去。然后她随口问道:“也是知识女性吧?”

      何家书香门第,与之门当户对的,不能是土富豪。

      何永生戴上镜子,双手把住车把,抬眸看她,极度失望。花正的脸上丝毫不见失落的痕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往她家院子里走。

      花正虚掩了铁门,跟着过来追问:“她漂亮吗?”

      “顶漂亮。”他一屁股坐到那把户外藤椅上,身形陷到椅背里,头夸张地后仰着耷拉在椅背外。

      花正放松地靠着玉兰树的树干,望着他一副颓然的姿态,笑道:“哎,和顶漂亮的美人相会是件累人的事吧?”

      何永生闭上眼睛,听着她语笑晏晏地询问他相亲的对象,心中一阵苦涩。最绝望的感情是,一个人很喜欢你,却不讨厌你爱上别人。

      “那个女人真的很好,漂亮时髦,知书达理,也跟我谈得来……如果没有你,她就是我迄今所遇最好的。”

      虽然花正的心里一直模糊地有这个概念,但被何永生说出来的感觉仍然是异样的。心跳变得有点快,她不讨厌被他喜欢的感觉,是因为她也很喜欢他。正因喜欢他珍惜他,当自己无法回应他的这份感情时,她也感到深深的难过,却只能无奈。

      “和最好的那个人做知己,跟很好的那个人结婚,这样才不会很累吧。我有时真的会这么想,但是很难,最后想在一起生活的,只能是最好的那个人。虽然有时很累,还是觉得幸福。”

      花正调整了一下身姿,直直地面对何永生,让说话更为坦诚似的。

      她说:“因为我,你可能正在难过,但我不想说抱歉。人的一生难以预料,所谓一辈子或许就在明天结束。”

      何永生不解她的意思,用迷惑的的眼神望向她。花正平常说话条理分明,很少说这种逻辑混乱的语言,并且她的眼眶怎么红了?

      “喂,这时候想抹眼泪的人应当是你吗?”他勉强打起精神逗她,“你不知道,被你拒绝后,我的眼泪成了汪洋,眼珠子根本装不下,都回流到心里了。”他做出一幅心痛如绞的表情。

      花正笑了起来,“我是好心提醒你,人都有一死,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万一我死掉了,你就走运啦,如果一起生活过,突然有天失去一个人会更难过……”她的眼角眯成一条线,“总之,对人生,大家都要想开点才行。”

      何永生拍她的头,不满道:“不要拿生生死死来哄我,我只知被你拒绝后的此时此刻生不如死。”

      花正笑,“然后,不久对另一个美人舍生忘死。”

      何永生白她一眼,“但愿吧。”身子又扎扎实实地倒向椅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花正倒了两碗百合汤,陪他喝了一会儿,这时候一张口就想问他相亲的事,却又自觉不适宜,于是起身去窗台那里,从三盆花里找出一盆叫“金枝玉叶”的花搬下窗台,拿花铲给它松土。今晨凤君未完成的工作。

      何永生假寐了一会儿,和花正一样,他的舌头尖上也悬着一串酸葡萄似的问题,其实归根就一个问题——

      你不答应我,是不是心里有个人?

      何永生一度猜测过花正和凤君的亲属关系是否有假?但悄悄地对比之下,面相上,两人似有些相似,但总觉得拿不准,怕是自己心理暗示。

      他静静地躺在玉兰树下,回想她方才的话,细细地琢磨——譬如拿湿抹布擦拭落雾的玻璃窗,这一刻清晰,下一瞬又模糊……

      花正在松完土后,给花儿们浇水,在给墙角的凤茄花浇水时,铜雕花洒的壶嘴不小心磕碰墙砖发出的声音让何永生如梦方醒地坐起身。

      他侧过脸环顾这个已熟悉的院落,突然之间,却似乎什么都变了。

      西墙根那里,用上回铺路剩下的红砖垒了两个撑腿,搭了个废旧门板做成的小晒台,上面并排晒着两双鞋子,无端给人亲密无间的感觉;就连花正正在捣鼓的四盆花的花名也让他变得若有所思起来。薄荷,君子兰,凤茄花及金枝玉叶——后两者的花名还是从花正这里得知。凤茄花他曾在北方乡下路边见过,被告知有毒,也就没接近过,在花正这里才闻见它的气味,令人不舒服的芳香,使他揶揄过她的审美独特——此刻想来,却似乎无关审美。

      凤茄花+君子兰=凤君

      何永生恍惚地看着花正的侧颜,似印证了他的联想,花正浇花的神情那么愉快,仿佛在为心爱的人哺水。

      当然,何永生受挫后心态多少有些失衡,眼里所见略有扭曲,花正是在笑,却不是因想起心爱的人,而是那一盆“金枝玉叶”长歪了,独独的一根花枝斜斜地蔓延出去,形似她手里花洒的壶嘴,不,枝头微微下弯,更像是象鼻,也像是某人那个东西……她被自己的坏联想逗笑了,想着,晚上和凤君躺到床上时和他讲,似乎是不错的“开端”……叹了口气起身,发现何永生坐在那里,在对着她愣神。

      “家里有点心,要不要来点?”她把凤茄花单独放回墙角,为了避免被带刺的果实扎到,她把上身后仰,双腿虚虚地打着马步,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唔,不了。”何永生瞥了眼日头,“等你小舅不知等多久,不如你转达一下,最近上头新规定,要把私立大学新生户籍统一落到校长户头下,喏……”他从夹包里抽出一张折纸,“拿着这个去区公所就可以了。”

      花正收下调籍函,送他出去。

      何永生突然在门口止步,回头问道:“对了,你的户籍和你小舅在一起吗?”

      “应当是的。我记得置这套房产后小舅去申请了户籍。”

      在这之前他们没有户籍,是属于黑户。因为从老家仓促逃离,他们没有按规定向管区呈报迁出申请,当然就没拿到迁移证,初到上海那几年,举目无亲外加十分拮据,根本没心思跑门路落户籍,他们租住的公共租界人口调查倒不常见,唯一一次人口清查也就按流动人口登记了事。后来置了自己的房产,算是开门立户,那时凤君已在中央银行扎下根,托个人情不难,花了些银元轻易便落了户。

      “有件事我顶好奇,你和你小舅的户籍若在一起,户主是他,那么你与户主之间属于……舅甥?”

      “这我还真不大清楚。不管那上头怎么写,我和小舅不是血亲。”花正笑笑地坦陈。以前倒也不是刻意去隐瞒,只是没机会告诉他。如今相告,也是打铺垫的意愿在里头,万一哪天被察觉,免得他大惊小怪。

      何永生还是明显地一愣,含混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说——

      难怪,亲的可亲不成这样。

      直到将车子驶进了繁华街区,何永生都不太晓得自己说了句什么,只觉得心里一阵空,彻底地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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