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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朦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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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六月底,暑假临近,这一天,小杨先生替郑先生邀她去家里吃饭。这期间,小杨先生颇多关心她的旁听成绩,以及在学校的困难等,有次出差杭州,还给她带了一条鹅黄色的丝巾,说是和郑先生的一样,只是花色不同。
花正觉得自己久未走动感到过意不去,欣然答应,下课后和小杨先生一同去。
路上闲聊,小杨先生道:“我这里最近忙得昏头,下学期搬到新校址,学校开设初高中部,□□不够,聘请一部分之外,正在决意从大学里调去几个老师当初中部的级任□□,我是有经验的,就躺枪了。现在重新执教初中,除了语文外,数学和英文科目也要一力承担,还真是感到负担。想想那时候给你们当先生,只负责语文,教你们诗歌……”突然就沉默起来,若有感慨地叹口气突然又转了话题道:“总之,以后恐怕更没时间关心你的学业了。”
“先生不必担心,我旁听了这些日子,觉得学院的□□们大多也和您一样,既有学问又负责,再说,何先生和我相熟,有他照拂,一点亏也吃不着的。”
小杨先生自是知道她口中的何先生指的是谁,默然了片刻道:“这何先生是喝过洋墨水的,说话一定是很会说的,只不知那思想是否也洋化,你要晓得,在国内,洋人的口碑可不怎么样。”
花正笑道:“他当然也有被洋人传染,幸而,多是好的一面。”
小杨先生又思忖了片刻才道:“这何先生是校董家的少爷,难得他不挑人来往,听说他家里在给他张罗着什么委员家的小姐,你可有耳闻?”
花正摇摇头,“这倒没听他提起过,估计还没有定数,不好到处说吧。”
黄包车拐进小杨先生家的弄堂口,花正看见一家烟纸店,便叫停了车,进去打电话到凤君的办公室。凤君不在,由秘书转告她的行踪。
挂掉电话出来,又从店前果摊上拎了一兜子新鲜水果。
后来到了郑先生家里,话题也便只围着家长里短地转,饭后花正逗孩子们玩了一会儿便回家了。
这次,小杨先生倒也没再自告奋勇地说要送她,她也乐得轻松,独自回家。
关于何永生相亲的事,花正并未放在心上,也一直没刻意地打听他这项私事。
后来暑假开始后,花正想找个暑期零工做,最好是洋行一类,可以和洋人同事接触。何永生问她吃得了这份苦?
她说,以前刚来上海时,趁下午课后,她还偷偷地给人缝牙粉口袋呢。
何永生便给她张罗了一家西点店,他认识那家的店长。
一大早下着绵绵雨丝呢,他就跑来找她,说:“这雨天那边生意大约清些,我们再赶早点过去,时间充裕的话,我还可以让他们鲜烤点羊角。”他笑笑地从雨伞边沿打量她,“最主要还是让人家相一相你,堪不堪用。”神情调侃得,仿佛他要送去一头牛或马类的东西,让人瞧瞧好不好用。
“也该让某家小姐相一相你,堪不堪用。”今天的花正有些严肃,说这番话很有语重心长的意味。
这话花正是顺着上面的话说的,说者无意,但在何永生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他是成熟男性,与男女一事可也不是纯情少男,“堪不堪用”这句话,在男子的耳朵里七拐八拐灌进去,到达心头便有些热烘烘的。
他在花正的肩头捏了一把,滑腻腻的,好像这细细的雨丝不是渗进去的,而是从她衣服下透出来的,他将她往伞内带了带,认真多过玩笑的神情道:“不如让这家小姐相一相,堪不堪大用。”
花正笑了笑,“这家小姐已有一位长工。”说完转身先往屋里小跑。
何永生张了张嘴,很想就这么干脆地问问她的意思,但心里总是没底,怕朋友都没的做。虽然花正看起来是开明的女孩,追不成女友也还可以做朋友的那类,但何永生潜意识里存着一种朦胧的逃避心态,仿佛不戳破这层窗户纸,拥有她的机会就一直在。
最终,他追进屋里,只能玩笑多过认真地继续道,“说真的,小舅舅这个岁数了,说不定哪天就给你找个小舅母,那时就不是你的长工了。”
花正从挂衣架上拎下手袋,掏出荷包扫了眼,只有几块银角子,听他这么一说,她怔了怔,转身对他笑道:“本来啊,哪有天长地久的长工。”说完,跑进卧房,从老式衣箱里掏出一摞钱,小心地抽出其中一张。
这些都是凤君给她的零花钱,她慢慢攒下的。没想到已经这样沉甸甸的,他在经济上已经非常自如了。
花正似乎被钱激发出了欢乐,这一整天都显得很开心,阴雨连绵的空气仿佛被她裂开一道灿然的口子,让西点店的店长一眼就相中,还让烘焙师傅给二人烤了一份新口味的咖喱饺。
在西点店上工的好处是,好像落到奶油海里在挣扎,没空想任何其他味道的事。
试着上了半天的工,回来时她用纸裹了一条“长棍”带给凤君。
这长棍外脆内韧,除了麦香没其他杂味,适合他的口味,她自己则带了一份奶油小方,新鲜奶油蛋糕加一粒樱桃点缀,据说是店里绝对的no1.
凤君下班回家时,手里也提了东西,却是用尼龙绳捆了的三叠黄纸中药包。
他说:“趁着暑假,你自己认真吃它。”
花正吐吐舌头,一脸苦相,“是你说过的吧,暑天天热不是吃药的好时候,再说这东西偶尔提前退后都正常啊,上个月他们准备期末考,我也跟着紧张。我们有个女同学,她哥哥在东北打鬼子残了腿回家,那几个月她经血连着每个月报道两次,可现在好了。”
他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吃吧,不要浪费。”将药递给她吩咐,“药柜里的陈年药材全都处理掉,年头长了就不灵了。”
“我舍不得,那是从老家带来的。”花正觉得最近时常想起家乡,有一天夜里还梦见回到了那里,她站在高处,看见村子在薄雾中静静的熟睡,她踏上从河边进村的那条小路,却惊起好几声狗吠,便吓醒了。
醒着时,她从不幻想回到那个半夜里仓惶逃出的村庄,但她依然怀念那个承载童年回忆的故乡。
凤君拽了拽浅蓝色领带,小雨过后不起风,空气随便一抓就可以挤出一把水来,发际淌下汗水,身上的洋服裹挟得更令人烦躁,他迈开长腿向屋内走去,“老家来人了。”纱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轻微的嘣声。
花正的神经跟着颤了颤,她思念故乡却恐惧那里的人。
于是匆忙追进屋子,手里的黄纸药包被甩得狠了,在纱门的木条钉子上破出大口子,跐溜落下好大一把药材在门槛那里。她没顾得上,直追着问道:“谁呀?是谁来了?”
凤君刚刚扯下领带,还没来及擦拭脸上的汗水,见她追进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怔了怔,没想到那件事过去这么多年,竟还如此深刻地影响着她的心绪,他漫不经心地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道:“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他爹好像是劁猪的。”
花正松了口气,“那小孩好像叫刘六金,鼻子总噗噜噗噜响,现在还响吗?”
“唔,他给人当跟班,站在廊子里头。”
“你说他能不能认出你来?”
“他没看见我。”
今天他和一个烟土商谈抵押放款的事,那劁猪家的儿子就是烟土商的保镖,想来事先受了大佬吩咐,规矩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外的走廊口,几乎是目不斜视的。
花正彻底放下心来,“不过,以后还是要当心。”
凤君阴霾的情绪散了些,换着衣服笑道:“这里,多少还是有些王法的。”
花正撇嘴不屑道:“王法什么时候都有,是多是少全看你多少钱权。”
凤君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从来不愤世嫉俗,比谁都清楚何为世道,世道是一道浩浩荡荡无情的洪流,适者生存罢了。没钱没权时他就从不怨天尤人,如今有了点钱权,他更不会了。
凤君得知花正要暑期零工,倒也没说什么,反正她也学会了骑车,上下班也方便。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下去,没有什么波澜,唯一小小涟漪则还是在房事上。
花正看起来还是主动的一方,但凤君的感觉里总掺杂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她明明表现得一如既往,喜欢黏在他身上,但有一些瞬间,他从她意乱情迷的脸上捕捉到了不与之匹配的勉强的意味。
凤君体贴地问过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头,继而就表现得又很正常了,全然地愉悦和毫无保留的热情,那么,他那莫名奇妙的感觉应当是错觉。他感到自己不可理喻,似是无法摆脱上回被她拒绝的阴影。他不愿如此,但那股莫名的“疑”像是鬼附了体,搅扰着他,后来他喜欢上了摸黑亲热,不用总是被心里的鬼驱使着用疑虑地眼去观察她,这太不堪了,然而,昏暗,解决不了问题。
他打从心眼里,无法遏制地猜测她的真假,有时候她的身体是僵硬的,尽管时间很短暂,但一次普通的噎气,重复地次数太多,也会变得如鲠在喉,不是吗!
花正很努力。事后清理的事情也不知何时起被她包了。她说,按迷信的说法,男人擦洗女人□□的污秽一辈子被晦气压顶。
凤君往往只是笑一笑,就那么闲适地躺给她,甚至偶尔他会抽根烟,却很不愿去“欣赏”她的贤惠,宁可望着屋顶想一想其他。
他的生活除了她,似乎仅剩工作,今天有无纰漏,明天有什么注意的,局势变幻莫测,业务如何去调整……凤君相信她还是绝对的科学主义者,迷信恐怕是补偿的借口。补偿他什么呢?
他不明白……也不急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