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情深不惘》相忘韶年

28、愿可回首

　　踏过那片竹林，再次迈进小圣贤庄。偌大的院落，竟是空无一人。

　　盖聂未曾驻足，沿着长廊坦然迈步，却不是去见天明。

　　“盖先生是在等我吗？”

　　房间的门敞开着，案上茶水已然煮沸，摆着茶盏两杯。张良面向长廊外的湖面，见人来，微微抬眸，笑盈盈地将人凝视着。

　　与其说是盖聂在等他，倒不如说是他在等盖聂。

　　“坦白说，我曾希望盖先生死在咸阳”。

　　待盖聂落座，张良亲手捧一盏茶放在他面前，真心实意地对他说道。

　　“或者，我也怀有同样的心思”。

　　张良闻言，很是开心地弯唇笑了笑，“时至今日，盖先生仍与我坦诚相待，我心中——不胜欢喜”。

　　“你我本该是同道中人，奈何道长而歧”盖聂执盏饮了一口，着眼看向张良，“来此之前，我先见过赤练。”

　　张良滞了一瞬

　　“第一次在机关城见到子房时，我便将你当做可以托付信任的朋友，因为我们有相同志向”盖聂静静说道：“所以，我对你从无怀疑”。

　　张良轻轻叹了口气，颔首喟然道：“盖先生，你想改变世道，却藏剑不愿杀戮；妄想世事两全，将数倍艰难加诸己身，却最终导致事情走向最坏的结果。对错于你我而言，都太浅薄，且看后事如何？”

　　盖聂默然片刻，手抚长剑，低敛的下颌微抬。

　　“来此之前，我见过赤练，向她求证了一些事”在张良惊疑的目光里，盖聂缓缓开言。

　　张良恍然发觉自己的疏漏，如果他当真想要复国，不可能不去见赤练，韩国最后的王嗣——红莲殿下。而他，确然不曾去见她。

　　扶额叹笑，张良甚是无奈，“我对韩国确无执着，反复说来多半是为了拉拢卫庄。嬴秦灭亡，群雄并起，得民心者得天下”。

　　“如此，在下便告知子房实情”盖聂执盏将茶水饮尽，置剑于案，“来此之前，我见过墨鸦。”

　　端坐的身形倾怔，张良愕然一愣。原以为盖聂自咸阳回来后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和他饮茶，便是默认了自己的作为，想要再次与他合作。所以他才尽可能的坦白，以示诚意。而盖聂，从进门就带着假意的试探和沉敛的杀意。

　　“倘若我的目的当真是复国，那盖先生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就要付诸行动了？”

　　“离开秦国后，我的目的便只有两个。一为天下，一为天明”盖聂坦言道：“目的相同，就仍有合作的余地。若子房所作所为只为一己之私，于情于理，没存在的必要”。

　　平心而论，当初自己想让盖聂死在咸阳不就是怕他活着会成为自己计划里的变数。而今盖聂没有直接动手，自己理应庆幸了。

　　“盖先生接下来，想怎么做？”张良整整衣衫，便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张良，只是这次开口，说的话比之前真实多了。

　　“天明”盖聂启唇，轻声两字，心头沉沉无比。

　　月悬一角，昏昏暗暗的光晕层层透出，目及所触只余一片影影绰绰。湿冷的夜风拂过，遍体生寒。

　　卫庄懒得再等下去，索性走上前，走到那个伫立亭中，形影相吊的人身边。

　　“你没有去看天明，为什么？”也许卫庄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当下却没有比这更适合的话题了。

　　盖聂缓缓回过身，用波澜不惊的平淡语气温言说道：“我在，反叫子房束手”。

　　卫庄啧笑一声，“你竟将天明交给张良，真是让我意外”。

　　“天明身上的咒印非解不可，错过这次怕是再难有机会。张良是最好的人选，他会从星魂那里谈到最有利的条件”盖聂语调温柔地同卫庄解释。

　　更是将自己所知所想，毫无讳言的讲给他听。

　　但卫庄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在乎嬴政，不在乎天明，不在乎阴阳家，也可以不在乎苍龙七宿，更甚者能够不在乎自己。

　　“你有心事”卫庄不想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在思虑什么？”

　　盖聂这才凝眸望向卫庄的眼，周遭人影昏沉，而他望着的这双眼睛却异常的清耀，甚至可以看清自己的模样。莫名弯了唇角，竟是笑了。

　　“已经十三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盖聂抬手握住卫庄的手臂，衣衫沁凉。

　　卫庄很是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盖聂兀自说道：“自那日起，我们在鬼谷一住便是三年。你总说我们之间必有一战，我却不愿。在决战之前，离开了鬼谷，去了秦国”。

　　“在咸阳秦宫时你说，你知我心中所想，所以不愿与我生死相搏”卫庄冷笑亦似自嘲，“又说感情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存在而已，非是什么值得在意之事”。

　　盖聂亦笑，“彼时我是那样想的，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那样想的。”

　　如张良所言：妄想世事两全，将数倍艰难加诸己身，却最终导致事情走向最坏的结果。

　　“我自以为是离开鬼谷，非但没有使你释怀，反而让你心中怨怒更胜，机关城一战，牵累墨家；一意孤行入秦川，助嬴政一统天下，却没有所谓的天下太平；意欲联合百家勠力抗秦，却使墨家分崩离析，高渐离身死”。

　　“你认为，没有你，这些就不会发生？”卫庄一时气怒，愤愤地想，张良蛊惑人心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

　　盖聂摇头，转眸凝视着卫庄，“摧毁我对你的信任，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是你总归不错。所以你不能怪我那样说。”

　　卫庄怒目，尚不及再说什么，便听盖聂温声叹息道。

　　“小庄，我想回鬼谷了”。

　　卫庄终于意识到，今晚的盖聂多愁善感得不正常！无比烦躁地冷斥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盖聂默然良久，似是深思熟虑，颇有些惴惴地对卫庄说，“既要做事，便无畏长剑出鞘。最迟三个月，许多事都会有结果，届时，我们回鬼谷，你，可愿意？”

　　蓦地，心头猛跳。卫庄很想问他，盖聂你今天是疯了吗？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握在卫庄胳膊上的手缓缓松开，轻且犹疑地抚上他的脊背。眼见卫庄无动于衷，那只手便也弃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温厚的掌心随力道寸寸加重，揉得卫庄胸膛微微发颤，竟似乖觉地颔首抵在盖聂肩头。

　　呼吸交错、耳鬓厮磨之际，盖聂终于察觉冷了许久的心脏渐渐温热。

　　静待两日，张良等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吴旷死在李斯精心打造的地牢里。

　　将这个消息带来的人，亦是他正等着的星魂。

　　“你想杀盖聂吗？”

　　面对星魂突如其来的一问，张良佯做讶异，“国师大人何出此言呢？”

　　“除了流沙，谁能在六剑奴的严密看护下杀人？”眸光微凝，星魂眼中怒火欲燃，“杀人之后偏往海月小筑跑，还躲在我的房间！此事难道不是盖聂授意，卫庄合谋吗！”

　　张良义愤填膺地点了点头，假意安抚，实则火上浇油，“听闻此番桑海一行，盖先生与国师同道而来，如今却又暗中陷害，实非君子所为”。

　　“我又岂能叫他得逞”星魂轻蔑一笑，“我将人引到扶苏院中，刻意叫六剑奴瞧见，又暗中助他逃脱了。扶苏，百口莫辩”。

　　胡亥与扶苏斗得越厉害，阴阳家越能从中牟利。但盖聂，当真小人！而星魂现在还不能和盖聂撕破脸，所以他需要与张良合作。彼时墨家几近倾覆，张良却只是象征性的出手，星魂便清楚张良与盖聂绝非一心，所以他可以和张良合作。当他开口说要杀盖聂，张良不曾拒阻时，星魂更加明白张良原也不是什么君子。

　　张良垂手而立，谦和地笑了笑，“难得国师大人抬爱，但要杀盖聂，子房怕是爱莫能助”。

　　“先生只需袖手旁观即可，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星魂寥寥带过，本不过试探。转而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先生只要将天明交给我，我便能设法保小圣贤庄众人无恙”。

　　“国师大人也许还不知道吧，子房已自逐师门，小圣贤庄与我并无关系”张良颔首，故作姿态地推辞道。

　　星魂不屑轻哼，“先生当我是扶苏吗？这种敷衍说辞也信！”

　　“难道先生怕了盖聂不成？”星魂凉凉讥讽，故意激张良，“还是说在先生眼里，区区一个天明，远比你的师门众人更重要？”

　　张良一阵无言，半晌，壮士断腕般地沉痛道：“我答应你”。

　　离开小圣贤庄后，星魂携着昏迷不醒的天明没有立刻回海月小筑，转而去找了墨鸦。

　　故人重逢，咫尺相隔

　　星魂毫无快意，心中怒火欲张，开口便是诘问，“为何将阴阳家的秘密透露给盖聂？！”

　　日光下，墨鸦第一次伸手掀开罩在头上的斗篷，那莹白的肌肤几近透明，眉眼似雾，恍若幻影。

　　星魂怒视着他，见此亦不讶异，反是讥诮道:“你原该死得不能再死，可如今你仍能像活人一般，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背叛！墨鸦，我倒真有些后悔放你离开海月小筑了”。

　　“如你所说，我原该死了，我也确实死了”墨鸦垂眸轻笑，“生死轮回、春秋代序，才是世间常态，阴阳术法、起死回生岂非逆天之为？我、乃至整个阴阳家，本就该湮灭于世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

　　墨鸦直视满含杀意的星魂，分毫无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阴阳家原是神裔，以超常术法济世救人，却世代凋零，丽姬已是最后的嫡系血脉了，便是天明最多也只能勉强算是半个，不正是因为天理不容吗？”

　　“天理不容？”星魂咬牙冷笑，目视墨鸦恨声道:“我只知道，哪怕天意如此，我也要与天争命！墨鸦，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你若再敢阻碍我，即便阴阳家世代凋零，我亦要你灰飞烟灭”。

　　眼看星魂掳着天明步步远走，墨鸦还是忍不住劝他，“苍龙七宿的传说未必可靠，应当及早安排退路”。

　　闻言，星魂回首哂笑，“你该劝自己及早退出争斗，若否，我且坐看你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