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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


  •   自那日受二皇子召见后,殷承观索性称病不朝,一心一意呆在这几间闲置的屋子里,教严栾通读典章,览阅信史野稗。
      至于经书儒文那一类,往往是任他将书卷带回撷芳殿去,隔几日校检一次,就算大略尽到了职责。
      太子未定,经筵不张,翰林院侍讲学士到底便成了闲职,再加上个尽心尽力的国子监司业,这一休,就任他休了大半年而无纠劾问津。
      转眼已薄隆冬。
      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
      殷承观向后靠着椅子搭着书,厚韧书页覆了脸,尚是本新刊梓的《东都事略》,杂着炭墼香味的融气一拂,淡淡的墨意渗进鼻隼。
      屋门吱吱呀呀地拉开仅供一人侧身而入的宽度,漏进来的一小丝风竟轻易扯起肺中干涩。殷承观拽下书面窗掩唇,双肩抽动半晌方缓缓回头,轻轻笑道:“栾……”
      便是一愣,笑意反愈温和几分。
      “多年未见——子修终于愿意来看我了么?”
      立在门板前是个模样隽秀的白衣青年,携的那只小箱里荼蘼白芷的香味顺着袖子,蜿蜒漫开一室。容色却淡漠,黑静的眼眸像搁了块化不掉的冰,目光冷浸浸地从殷承观身上挪到四角八方。
      那人眉头一皱,道:“你还真会照顾自己。”
      殷承观抿唇轻笑,起身挽袖延茶:“此间只是给学生教授之所,寻常不住的。”
      “想你下处也不会好到哪去!叮嘱你燎荼饮药不得间断,殷大学士可已做到?”那人语尤诘刺,接过瓷盏时指腹微微娑着温热的杯壁,眉间拧得更深,“早知该我来泡,糟蹋了一壶好茶。”
      “岂有反客为主之理。”殷承观笑着摇摇头,正要重新坐回座上,手腕陡被扣住。
      “别动。”那人警告道,眯眸兢克认真的神情倒教他果真不好拒绝。少焉收袖,沉郁之色竟化作一丝疑虑:“殷承观,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滴漏“啪”地一声,坠下一滴晶亮的水珠。
      殷承观脸色微变,回头去望那刻线,午时。
      “子修,烦你屈坐少候,我……即往紫禁觐见。”许是心思纠得太紧,清润的音里夹了分颤意,“有甚么事,权待我回来。”

      说是万难一窥的皇城,轻轻易易被放了进来,初闻未免不可思议,细想却已隐隐猜出是何人交代。
      殷承观心中暗叹。引导官将他带至此处便一言不发地拱手离开了,撇下他一人面对满苑松竹,那叶针尖般的直通穹窿,郁郁劲拔,亭亭如盖。再里些,盛梅大片大片开得热烈至极,像要把天边被罡风裂碎的游丝震散。
      他心里焦急,自也无心赏狎这形胜之景。睨眼可见华堂坐落处,沉沉静静就连往来宫宦也远远避开,一时竟似寂如弃冢。
      从未差时今日却足足离约定迟了两个时辰,严栾……出了甚么事?
      只是再怎样尽费心力,却如何轮得上他左右风雨——宫圉深庭,到底非他可闯可来,肆睢任去的。
      面上平静指节越发用力掐着筋骨皮肉。
      若是……若是……。兄弟阋墙,姊妹谇帚,方为帝王家业啊。
      “殷大人怎么在此。”
      殷承观一怔,转圜间看清来者面容,提裾拜伏:“臣殷承观,叩见二皇子。”
      “先生长候,可是要见父皇?”严顼款步而近,面上笑意正浓,见他不答,又道,“或是——担心我那三弟么?”
      殷承观敛眸道:“殿下言重了。臣见三皇子迟迟未至,以为授业有变,这才想来看看。”
      严顼此刻停下脚步,离他仅半身之遥。严顼慢慢弯身,执手扶起,眼中一片揄讽。
      “听说殷大人身子不好,我亦不忍你在这枯等,落下病来。这样罢,元敬既关切三弟,我便直截带你过去。”
      殷承观眼神微抖,终是不曾再作辩解,只再度压了压腰身:“……是。”
      不多时,但见层楼高峙,上干天庭。殷承观抬额觑看,匾额那“撷芳”二字叫他心中一紧。
      “昨日早朝陛下下诏御狩,殷大人抱病,这事自然是不晓得的。我那三弟不知怎么,盯准了一头牝鹿便追,任谁也劝不住,只一人往林子里钻……马失前蹄,找见严栾已从骢上堕下,伤了腿骨。”严顼缓缓说着,望向他垂敛的眼睑,似要自其间寻出几分婵媛。
      出乎他意料,殷承观只是淡淡住了步,平声道:“三皇子莽撞大意,是臣失职。”
      “元敬要是这样说,那我这个作兄长的,更该自责了。”严顼收回目光,笑得一派温和,“就是这里,进去罢。”
      “有劳殿下。”殷承观再度一躬,等他伸手示意免礼,这才推门朝里走去。

      先生展书坐在窗前,他撑腮握着笔,在桌上一笔一划地习字。
      字帖亦是先生亲手所写,抄的是《春秋经》,又有左氏注传,恰临到了文公十七年。
      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
      先生字虽极隽,他写着写着,竟也生了几丝不应有的困倦。他偷偷放慢了笔尖划动的速度,从几绺垂下来的发隙间望去,刚巧撞进先生看来的眸中,朝光如煦,清润潋滟。
      温温柔柔的,那种渲了太阳的金,叫人想要亲近想要贪恋进而全部据为己有的温度。
      他眨眨眼,开声掩饰似的乖乖地问:“郑子说‘鹿死不择音’,是何意?”
      “言鹿死不择庇荫之处,喻己不择所从之国,欲从楚也。”
      他答应一声,却乘先生的注意全灌进了书里,伸手到面前卷堆中翻了翻,抽出来一卷《诗三百》。
      他将书卷随手摊开,看着竟渐渐红了脸。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印象里先生轻轻叹息,踱到他身旁把书抽去,然后不轻不重地打在他手面,软语责道:“字不好好写,看些闲书做甚?像你这样,连字也似蚕头燕尾,如何不被父兄笑话,如何——”
      他看着先生的唇蠕动片刻,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节:如何作得,圣明之君?
      他刚想说话,周身却越来越冷,直如坠冰窖。沉寂的空气刀子样的割在身上,割出肉眼看不到的血拉拉的一大片。他张开手臂拼命想抓住什么,只感觉到血液的流矢。
      最后他慢慢蹲下,脸埋进环住的膝盖。
      睁开眼一切都不见了,剩下白茫茫如严杀销烬捐弃原野的尸骨,剩下瓯音断折,家国雪寂。
      他茫然地撑起身体,跌跌撞撞朝前走,脑中俱是浑蒙。
      小小的胸腔里惟能容得下那么一个声音,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像有无数只罔两咬紧了心肺,响得左胸那块血肉填了棘团般抽搐着疼。
      先生……先生。
      百步外隐约站了个人影,素净的衣衫似要与天地合融,似乎他双眼一开一阖,那个人就要不见了。
      ……先生!
      风过料峭撩起他垂得规整的左袖,分辨不出手臂的颜色,却能远远望见腕间一线朱红胜血,凌厉开在冰原上,在雪色中刺痛人眼。
      ——你要天下晏清,现已四方安和。
      他听见自己哆哆嗦嗦地开始说话,声音颤抖在空气里,激着一丝一丝层叠的涟漪。
      水凝结在脸上的感觉分外冰冷。
      ——我做到了你想我做到的事,你就不能让我任性一回?……先生先生……除了我身边,先生哪也不许……
      接下来的画面像一驾疾掣旋转的轺轮被拉进源泽,明明还在周圜着,却为黝黑的歍尼覆满一身,渐渐就遮掉了本色。空气里都是相繇吐息的气味,辛且苦。
      严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醒时竟又热得厉害。侍女拿冰巾敷他面额,他仍是被魇住了一样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殿下?”
      “先生!”听见梦里那人的声音,严栾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要跑过去却牵动腿,一阵钻心的疼。
      殷承观看了他一眼,缓步踱到床沿。
      “你们都下去!”严栾忙屏退了仆人,见他自然而然接过了巾栉,遂委委屈屈地说:“先生,我的鹿……”
      “三殿下,”殷承观淡淡打断,把本就不甚热络的手伸进冰冷的水盆中为他展巾,许久也没有拿出来,“臣在等殿下的解释。”
      严栾一滞,听他不再称自己“栾儿”便觉不妙,苦闷地耸了耸鼻尖,寻思着自己如何竟让这惯长好脾气的老师着了恼?
      想着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你生气了?”
      殷承观低下头凝干巾帊,原本好好抄在袖里的手指冻得跟耳尖一般冰凉发红。严栾看着心疼,就要从被子里伸手去捂:“先生别动了,那是冰水……”
      殷承观微微前倾身体,将叠好的巾帊搭在他额前。那指骨分明的手有片刻触到前额肌肤,软软凉凉而带着一点骨头的嶙峋和用笔磨出的硬,严栾不禁屏息,却只一沾既离。
      “先生……”
      他的先生到底没能狠下心来,崩了半天的脸渐渐多了几分柔和。先生伸手为他掖好背角,收袖时叹了口气:“我该说你什么好。”
      严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眸里热烈的温度让他有些心惊。
      殷承观正想撇开目光,却是他先低下头,用一种犯了错后老老实实委委屈屈的声音,断续朝他泣诉:“先生……栾儿只是想看看那鹿濒死时,究竟是不是慌不择音……先生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眼圈红红的,竟似真的要哭出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先生果然无法再继续端肃下去,眼底不禁软了下来。严栾见状心中暗喜,面上还是低落着神情,嘟哝一般喃喃道;“先生这样气,是、是怕栾儿出事么?”
      殷承观看着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他说亦是确然。无法形容初听惊耗那蓦地收缩的心境,像乌云一分一分纠绕住净澈的天空,或是由一只晦暗的手,一寸一寸盖上遮蔽苍穹的棺椁。他那时在严顼面前垂着帘睑,也只有他自己,方能从积着水的方砖上,依稀看清自己的脸。
      殷承观的确喜欢这个既不用功也不算乖巧的孩子,所以一瞬间害怕再看不到他清秀精致的眉眼、略带促狭的稚气的笑容,就连那些软软糯糯唤着的“先生”,也就此听不到了。
      “栾儿,告诉先生,”殷承观柔声道,“你是如何摔的?”
      严栾愤愤道:“是马,马受了惊。分明快猎到那头牝鹿了的——这畜牲竟无端把我掀了下来,自个一头扎进前边横亘的悬崖之中。”
      殷承观皱眉道:“为何会受惊?”
      “除了猎物,我是半个走兽的影儿也没见到,谁晓得它发什么疯。”严栾摇头,偷偷望着先生锁起的眉,忽叹可惜。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那鹿,他本是想送给先生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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