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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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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卅四年,冬至,欢饮达旦。
狴犴铜兽睁着晦暗可怖的双眼,静默地凝向身下片寸土地,牢门稍掩,被仲风吹得开开阖阖。
隆蟲声苦寒。
替班的狱卒哆嗦腿踯躅了半晌,起身慢腾腾地便要摁紧锁链,定睛一看才见铜锁全然打开了,黝洞似的闷闷地间着一轮碎影。
一角明黄的御旨割得睁不开为风雪糊住的眼。狱卒方顾不得僵硬的双膝重重跪下,那中涓已踏至枨门,圜身躬腰一礼。
“殷大人,请罢——车驾在前口候着。”
“……有劳。”
回答的声音有些喑哑,轻轻慢慢规润好听,断不似该从镇抚司走出来的语调,低且柔,像蘸满了聿笔的苏州墨。
狱卒忍不住将头抬起一丝,从凌乱的发隙里悄悄看去。
米素色的囚衣被劲风紧紧压在身前,收口的袖子底露出半截羸弱苍白的手臂,指骨微屈,刻着过分的单薄。唇边弯着,乃至于察知卒子略显呆愣的目光,竟只是颔了颔首。
衣上尽是凝干了的、纵深横怛的血迹。
分明是仿佛下一刻就能死去般的惨白面色,却径自走出了三分周正、七分从容。
“殷大人。”内阉并不掩饰不耐,仄狭的眼轻蔑地挑着,一把将御旨掼到那人怀中,“殷大人,还走不走了。”
“烦请贵使……咳,稍待片刻。”
那人呼吸凝成淡淡断断的白,眉目间温和含笑:“现下几时?”
狱卒未自惊诧清醒,愣愣地答道:“子时、子时整,大人。”
“三更了啊……殿下已经歇了罢……。”那人呢喃一样地低下头,少焉提眸道谢,步子看得出虚浮却固执地走得平稳。
罪臣殷犯大不敬之重罪,幸荷皇天好才容能,特赦免,供国子监祭酒,充翰林院侍讲学士。
他极慢极缓地走,薄薄的一层裋布勒得涸血分外峥嵘。
五步、六步、七步……十步。
紫禁城连绵接踵的螭璃灯将皇都上空灰暗的夜染得模糊不真。
那人远远望着映红的天堑,隽秀的面目一片恍惚。
——有我在身边,先生何处不可去?
半大的孩子不容置喙地把他手里的书卷扯开,抬眸朝他骄矜又认真地笑。
——先生,你看……为甚么还要读徐霞客的书呢?
他一手抵着地,一手隔着衣裳握住了甚么坚硬又脆弱不堪的东西,像护犊子那样小心翼翼地攥紧。
十丈黄尘千尺雪,可知俱不是江南。
自指间漏出的几许润光可荐,是一块琢磨精巧的子冈玉,雕着角端和竹。
通晓四夷之语,明君圣主在位,而明达方外幽远之事。
车舆远没,狱卒浑浑噩噩地颤了几下没能站定,把冻僵了的手抄在袖中。
那是谁……?
狱卒兀自想着,却突然记起他姓殷讳承观,三元鼎中,洛丹满城。
殷承观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连天骤雪积下厚厚一地凝碧已以水沃去半层,晶亮地勾着檐牙垂宕的冰棱,叠叠绰绰间次摞展,映得那冥顽舒招着傲骨的松柏君兰愈显炽烈。
瑶苦琪凋,委顿萎蕤……竟比余容开时的顺天那魏黄姚紫堂皇富丽更绮艷几分。
只是枯荣一岁,到底逾不过经年。
脚底萦圜的寒气犹如附骨之疽,一分一寸地、慢慢地淹盖了被落雪融湿又结为霜的衣襟。
眼界陡黑就听见门扉闭合的声响,身子似被什么人抱住了,同样单薄的标布能让人感知到对方的体温。
“你来啦……”
似乎抬手就能触及到孩子松软的额发,殷承观却只是费力牵了牵唇,弯眉笑得温温和和。
“好了,好了,殿下……臣不是回来了么?”
“先生,”严栾抬起头,小小的脸一派稚气天真,“二哥将先生害成这样,栾儿杀了他替先生复雠好不好?”
日头正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