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一宵

66、第六十六章 守得云开

　　听徐言之说完过去的种种，千息许久没说话，抬头看徐言之低着头眼睛垂着，便摇摇头叹气道：“那个小狐狸！还做过这种孽事——”

　　徐言之双手交叉着摩挲，头依旧没抬起：“前辈，你会觉得……我做对了吗？毕竟师门深仇……”

　　千息难得的没有笑，站起来走到徐言之身边，小小身板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威严：“我问你，你师父教你为何除妖？”

　　徐言之一愣，随口即出：“驱邪除妖，祈福禳灾。”

　　“好，那你如何判定妖邪？”

　　“不正，为祸。”

　　千息点头：“在你师父和你们全门要除那小狐狸之前，你可曾听说他如何为祸？”

　　“我年纪尚浅，未曾听说，却听师父说，白玉曾与我门……”

　　“你要灭他，他还能不反抗来着，他与你门有恩怨不是自然？在你门除他之前，你可曾听说他有如何为祸？”

　　徐言之顿了顿，抬头，面色坚毅：“可是，我未曾听说，不代表他未曾为祸。白玉乃狐族，天性狡猾，而手段毒辣，无视人命——这些都为我亲眼所见。”

　　千息又叹气：“狡猾之性，人有无？论狡猾人有无更甚者？手段毒辣亦是。无视人命？那人吃鸡鸭家禽，是否也无视禽命？你指责他无视人命时，他能否也以你无视鸡鸭鱼命而诛之！”

　　徐言之一震，看着千息。千息平息了情绪，又问道：“何为生，何为道？”

　　曾经一遍遍背诵的那些典籍脱口便可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三生万物，因此万物共为道。而常人多以同异分善恶，我道家中人，怎可也弃道而趋同？世有邪魔，为祸人间，侵扰正道，因此我道教中人，才以驱魔卫道为己任。然而，邪魔非以族类区分，人亦可为魔，妖亦可为善，卫道而非“为”道。你刚刚的说法，不过是从人的角度而看，自以为道，其实无比自私。”

　　徐言之良久无言，听见院中树叶震颤之声都觉心惊。

　　千息一口气说完，胸口也微微起伏着，走到自己椅子坐下。只见徐言之抬起目光，面色肃穆，道：

　　“晚辈受教。但其实……晚辈心中迷茫不已，白玉、薄衣二人，与我有缘也有恩，可师门之仇又不能不顾……”

　　千息长出了一口气，“唉，这世上事向来如此，每次要做出抉择时，都难以两全。这大概是对生者的考验了。跟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说，跳出事情本身去看事情，才能尽可能地不失偏颇。这场恩怨，我道方也非天然就正义与正确，两方都有牺牲都有错有对。事已至此，生者究竟是该将这场恩怨背负下去，还是划定界限和休止，决定全在你了啊，这是你必须承担的。今天，你若是要向白玉寻仇，出于师门恩情，我自能理解，也不会再插手；但倘若你愿意放下恩仇，我心中也是欣赏的。”

　　“可是……前辈，这关系到整个师门，怎么能仅由我自己的感受和情感决定？”

　　千息抬起手，放在徐言之的肩上，“孩子，记住，人多并不代表正义。就做决定而言，只要是理智的，你认定应当的，一人还是百人来做，又有何分别呢。但若你只在乎‘师门’二字，今日也不需要做出这些思考了不是吗？”

　　听了千息的话，徐言之微微皱眉，内心似乎有了指向，但心中清透一分，便也煎熬一分。

　　忽然，“砰”的一声从白玉那屋中传来，似是有什么东西倒了。

　　千息和徐言之均是一惊，连忙起身，转身就推门而入。

　　门一打开，便见白玉半蹲着身子，抱着躺在地上的小羽。

　　“薄衣，薄衣……”他不停地喊着，而怀中人则双目闭着。

　　千息快步走过去，迅速瞟了眼小羽的面色，又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白玉目光随着他的手，面色极不安。

　　“没事，她只是苏醒地太快了，身体和意识还有些跟不上。”千息站起身道，“你先把她抱到床上躺着吧。”

　　白玉难得听话地点点头，打横抱起小羽。

　　徐言之本想上去搭把手，脚迈出去由收了回来，看着白玉将小羽身体放平在床铺的被褥上。

　　“你刚才喊她，薄衣？所以，现在……是薄衣了？”徐言之问白玉。

　　白玉点头，“嗯，我确定是她！不过……”白玉转向千息，“不会又很快换回来吧？”

　　千息翻了白玉一眼，“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想想人家身体的原主人啊？”

　　白玉一副不想答理的表情，催着千息：“你快点给她看看啊。”

　　千息坐在床边，翻了翻小羽的眼皮，摸着两鬓道：“没事确实是没事，只是可能会昏迷好一会儿，让身体和忽然苏醒的意识适应适应。”

　　“适应？”白玉皱眉，“我们最后不是还要让薄衣回到原本的身体吗，那适应了怎么办？”

　　“所以，我也在考虑……要不……”千息抬头看白玉，“等她一醒，我们便将她的元神换回原来的身体，尽快换，也好尽快修养恢复。”

　　一直沉默的徐言之身体也动了动道：“你们决定了之后，我也可以帮忙的。”

　　白玉啃啃嘴唇道：“好，那就先等她醒来看看吧。”

　　黄昏的时候，千息饿了，便准备自己在厨房里捣腾些吃的，徐言之见了便去帮忙。

　　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千息从厨房里走出来，感觉耳边没有白玉很久了，朝四周瞅了半天都没见他。

　　千息走进厨房，接过徐言之手中的柴火，坐下继续烧锅，对徐言之道：“你去看看那小狐狸去哪儿，别乱跑又惹什么事了。”

　　“嗯。”徐言之起身出屋。

　　推进了小羽休息的房间，小羽还在安静的躺着，他走到柜子的暗室边，推开看了一眼，也不在。

　　“去哪儿……”徐言之自言自语着，一抬头，目光穿过床边的窗子，正好看到坐在外面树上的白色身影。

　　白玉自然看到了他的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当徐言之走出屋子到树下的时候，白玉已经换了个姿势躺在树枝上了，眼睛半闭着。

　　徐言之忽然去想几年前对这只狐狸的印象，但记忆里好像蒙了一层纱，死亡、血色、仇恨，这些都被这层纱轻轻罩着。记得自己有过那些情绪，可是再细想下去，却莫名地平静着，仿佛隔着一条河看着对岸的火光。火光依旧氤氲，却没有灼肤的热了。

　　白玉动了动身体，几片叶子落了下来，打断了徐言之的思绪。

　　他抬头，顺着白玉的目光看去，正好能通过窗户看到屋子里躺着的小羽。

　　徐言之淡淡地笑：“你喜欢这样看她？”

　　他说完，没有答声，过了一会儿白玉才开口道：“不是喜欢，是有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看的，感觉还不错。”

　　“是吗？你也有需要这样的时候？”

　　白玉哼唧道：“给你好脸色，你还开始冷嘲我了？”

　　徐言之摇摇头道：“我只是好奇而已。有点想知道，她究竟喜欢你些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那你喜欢她什么？”

　　还未等白玉回答，徐言之突然看到白玉看向窗户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徐言之刚转过头去从窗户看向屋内，便听见朦朦胧胧一声：“徐大哥？”

　　小羽刚从床上坐起来，微眯着眼看着窗外。又过了一会儿，方见她皱起眉道：“白玉你怎么坐树上？”

　　徐言之一晃神，白玉已经到了屋子里的床边，他抓着小羽的双手，想抱她又还是觉得她这个样子别扭，只揽着她瘦弱的双肩，撇着嘴道：“都不先喊我……而且喊我时候还皱着眉干嘛？”

　　小羽慢慢浮出笑容，捏捏白玉的手背，气息还有些虚：“你不知道吗，让你皱眉的人，一般都活在心底更深的地方。”

　　白玉揉揉她的脸，一只手继续揽着她，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道：“检查一下，记忆是不是完全恢复了。这是几？”

　　“二。”

　　“这是几？”

　　“五。”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

　　“嗯……雪山上，小院里，你装病骗我。”

　　“我最让你生气的事情是什么？”

　　“承诺了我的事，却是骗我的。”

　　白玉一脸委屈：“那那时候你是不是都不喜欢我了？”

　　小羽顿了一会儿。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