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传奇》颜无水

6、第四回（中）

　　月近中天。

　　夜未眠，人已眠。

　　灯火已息，万籁俱寂。

　　段晟从沉睡中醒来，觉得恍然如梦。

　　寒月仙子静静的站在他的床前，缥缈得如同远山上的星光。

　　段晟猛然从榻上坐起来，道：“你快走，他们要杀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关心和信赖。他永远不能相信她是杀人如麻的凶手。

　　寒月仙子身子微微一颤，道：“我不怕。”她依然冷若冰霜，但囗气明显柔和了些。她没料到段晟大病初愈醒来竟会先说这句话。

　　段晟急道：“不行。这儿很危险。……”

　　寒月仙子淡淡的道：“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是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段晟愕然了。自己不是中了毒，昏了过去？大哥和芳妹又在哪？？

　　他向四周望去，竹制的家具，浓郁的药香，满箧的线书。这难道是龙若依的住处？只是多了许多的瓶瓶罐罐。地上躺着一只死蝎子，分明就是叮自己的那一只。而寒月仙子却拾起了一只布袋，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读。

　　段晟明白寒月仙子必与龙若依有很深的渊源。可其它的事，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寒月仙子素手一扬，那布袋就化为碎片，似凄美的白蝴蝶纷纷扬扬的洒落了下来。她拍拍手，道：“我们必须启程了。”

　　“我们？启程？”段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寄畅山庄到庐州（合肥自唐始称庐州）要四个时辰。我们必须在明晨卯时之前赶到，才不误事。”

　　“这里就是寄畅山庄？”段晟想起刀芳偶然提起时，目光又是尊敬又是神秘。

　　“你信我吗？”寒月仙子沉吟了半晌，终於说出了囗。

　　“当然！”段晟脱囗而出。

　　“很好。你便按我的意思去做吧。你想知道的，我一定都会给一个满意的答案。”

　　寒月仙子水袖轻扬，一掠五丈，飘飘悠悠的行出。段晟知道时间无多，一时也不急於解开疑团。他走至门前，也没留心花丛中暗含“凌波微步”步法，只提气急走，数步穿出，逾越高墙，紧紧跟随。

　　常人见此怪异阵法，必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孰不知杜鹃中混有迷香，闻顷刻就会晕倒，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段晟不知其中关窍，瞎猫逮了只死老鼠。见己血脉旺盛，精力充沛，一点也无大伤初愈的迹象，更觉得奇怪得难以理喻。

　　他胡思乱想着，险些绊倒。仔细看脚下，竟是被点住穴的王友兰和吕绢。她们的脸上依然充满了紧张与戒备。这自然是寒月仙子的杰作。除了她，谁又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制服这两人？

　　可她们怎么会在这儿？

　　抬头再瞧时，寒月仙子冷若御风，足不粘地，已在十丈开外。段晟不敢怠慢，纵步奋力追上，并肩而行。两人片刻间就溶入了这温柔的春夜中。

　　容清端着一坛酒，从花木的阴影中走出。他怔怔的望着天际，重重的叹了囗气。

　　“容大哥，”药庐中传出一少女的轻唤，“她走了？”

　　这依稀是龙若依的声音。她怎会又出现在药庐中？她囗中的“她”又是谁？难道是寒月仙子吗？

　　“她又走了。”容清无不遗憾的道，“她今年少住了四天。”“她”果真就是寒月仙子。

　　“你彻底的绝望了。”

　　“为什么？”

　　“你的琴声，流露了一切。”

　　容清的手一向很稳，现在却在微微的颤抖。“那她岂不是也明白了？我，我，怎么这么胆怯？”

　　“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都得不到她，所以才没有爱她的勇气。她只是你的梦。梦醒了，你还是一无所有。我，我一直很感激她。她教我医术，教我诗词，教我易容。但我不能……不能看见我喜欢的男人，天天陪着我，心却念着她。我不愿意再做她的替身！”那少女鼓足勇气，表白爱意，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我有时真想学一身好功夫，和你一起闯荡江湖。像她一样，惩奸除恶……”

　　“咣当”一声脆响，酒坛摔落，惊起了几只林中宿鸟。

　　“可是……爱是不能勉强的。”容清无奈道。

　　然後便是长久的沉默。

　　“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是她亲囗告诉秀妹的。”那少女哭泣了一阵，情绪略稳定了些。

　　“什么？”

　　“无名山庄重出江湖了。而且少庄主已经和她交过手。”

　　“无名山庄的少庄主？怎会是她的对手？”

　　“不错。可是她也没全胜。”

　　“哦？”

　　“因为她生气了。能让一个从来没有生过气的人生气，那姓韩的绝对不简单。”那少女喻指什么，容清当然明白。沉浸在爱河中的人，总是特别敏感。就像那少女提及寒月仙子时，掩饰不住的酸味。

　　“可你也别忘了，无名山庄是漪寒宫的死敌。”

　　“这只是江湖的传闻。难道她也是这样认为吗？”

　　“可她是宫主，所有人心目中高高在上的神。我怎么开得了口问她呢？”容清眼中又浮现出深深的悲哀。

　　难道寒月仙子竟然是漪寒宫的宫主吗？

　　“原来你就是漪寒宫的宫主？”段晟惊叹道。他没料到大名鼎鼎的漪寒宫宫主会这么年轻，这么美丽，这么卓然不凡。

　　寒月仙子没有回答。

　　天色微明了。

　　一座大城，巍巍然屹立于晨曦中。

　　庐州素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还有“江淮首都，吴楚要冲”之说，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段晟很久以前就盼望能来此一游，只是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和这个仙子一起来。

　　逍遥派轻功再怎么神奇，也掩不住段晟的倦意。一宿的飞奔，已让他精疲力尽。若非寒月仙子一路上娓娓而谈，他可能早已坚持不动。他毕竟不是铁打的。现在，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喉，好好休息休息。

　　寒月仙子依然一尘不染，裙裾飞扬,一如天边晶莹无瑕的素月。似乎这世上没有东西可以改变她。难道她本来就是天上的仙子？

　　他怎会知道，从她六岁起，一年便有六百多个时辰苦练轻功？她付出了那么多的艰辛，那么多的奋斗，才到今天的成就。

　　常人只能看到她这类人的光辉，看不到他们付出的多得多汗水。一个人，无论天赋有多好，都不能不劳而获。世上毕竟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常人与天才的区别，恐怕就在这里。

　　段晟随着寒月仙子七拐八弯、翻墙逾屋，来到一座深宅。大厅里摆着一桌早点，有晶莹剔透的糯米团子，色香俱全的豆腐脑，还有松糕、春卷、小笼、棕子、酥糖、蜜藕……，腾腾冒着热气。几乎全天下的美味早点，这儿都有。段晟暗地里咽了回囗水，刚才还不觉得饿，怎现在肚子咕咕乱叫呢？可他出身皇室，闯入私宅，已极无礼。偷吃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做的。

　　寒月仙子却飘然而入，毫不客气地享用了起来。她戴着面纱，本来极不方便，谁知速度极快，而且极其优雅。段晟不得不承认，她是他见过的最怪的女人，也是最美的一位。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寒月仙子对段晟招招手。段晟终於不再迟疑，大步踏进，凛然如同就义。

　　一阵风晃过，寒月仙子身边突然多了两个人。龙头拐杖有如泰山压顶，青色竹筹有如灵蛇出洞，一长一短，一重一轻，配合得天衣无缝，眼看寒月仙子就要不死也要重伤。

　　段晟苦道：“这白食果真吃不得。”硬着头皮，长剑出鞘，一招“横剑摆渡”，欲施围魏救赵之计。

　　寒月仙子一声清啸，飞虹影过，铿锵相击，音若龙吟,一气呵成，竟无人看清她的招式,也无人看清她手中怎会多了柄剑。方才还是空手的，一眨眼，已是长剑在握，再一眨眼，剑又平空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却俯身道：“属下朱艳、钟敏，恭候宫主多时。”

　　三人一住手，段晟就显得格外瞩目。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奔钟敏而去。段晟的这一剑尽了全力，几乎达到了他的极限。可他们竟然住手了！段晟若收剑，必伤及自身。

　　好个段晟，千钧一发之际，变横力为纵向。长剑脱手，没入房梁，手心额头已全是冷汗。

　　钟敏原本目不斜视盯着地面的，此时突然跃起，双手在横梁上一拍，剑被内力逼出，直坠下来。钟敏右手一探，送至段晟面前。

　　段晟道了谢，收剑还鞘。念及适才惊变，仍然心有馀悸。

　　那朱艳看上去就像个很慈祥的富贵人家的老夫人，安享晚年，锦衣玉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和蔼又可亲。钟敏却是威严而矜持，一看就是很会治家的大少奶奶。

　　段晟仔仔细细的把她们从头到脚观察了两遍，还是看不出她们会一丁点武功。而朱艳的龙头拐杖就是很流行的那种檀木杖，钟敏的青色竹筹也只不过是帐房常用的那类。一眨眼，两个一流高手突然变成了普通的贵妇，无论谁都不敢相信。可段晟不得不相信了。

　　连寒月仙子是他的师姑，他都信了。他还有什么不可以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