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道之逆向行》斯琦

10、对食（一）

　　大冷天的，青烟一大早就起来，守在内官监到养心殿的路上，制造了和邓顺的偶遇，然后借他的口，向段承传达消息，话不用说明，点到即可。

　　一个轻吻，一次扶持，一件披风，她不知道这样的程度是不是她以为的意思，但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做一次绿茶。

　　这一整天她都是在满心忐忑不安中度过，她不知道邓顺有没有把她的话带给段承，也不知道段承收到话后怎么想，更不知道他会怎么做，甚至还记不记得她这一号小人物？

　　消息传了出去，她主动送上了门，可是他接不接收，却不是她能决定的，决定权并不在她手里，她只是被接收的一方，所以她只能耐心的等待。

　　时间是从来没有过的漫长，从没有过的难熬，她也是从没有过的患得患失，她只能继续耐心的等待，等待着先到来的是王景寒，还是段承。

　　这一整天她都无法用心投入到司乐局的演奏排曲里，几次走神后，郑絮终于忍无可忍的将她罚到乐房里面壁思过。

　　青烟乖乖的退下去乐房，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身体力行的惩罚，至少让她没那么难熬。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青烟忐忑着，担忧着，终于，王景寒没有过来，段承也没有派人来，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提在嗓眼上的心依然不上不下的无法落下来，今天她提心吊胆了一天，他们都没有来，明天她还要继续胆战心惊的担忧一天吗？

　　夜幕已经降临，宫灯也已经掌上，司乐局的排练结束后，郑絮才把青烟放了出来，狠狠的训斥了她一顿。

　　青烟垂头静静的听着她训斥，一副乖乖俯首听命的样子。

　　乖顺痴呆，琴艺过人，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在宫里活得那么久吧，郑絮训斥完后欲言又止，最后只罚了她今晚不许吃饭，饿一个晚上，如果明日再犯，就罚到浣衣局做粗活去。

　　青烟喏喏的领命，返回住房舍的路上，看到外面站着个小太监，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看到她回来，急忙迎上来笑道：“您是青烟姑娘吧，小的叫高兴，奉命给姑娘送点东西过来。”

　　青烟愣了一下，只见这小太监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见人就笑很是喜庆，当得起高兴这个名字，但她很确定从没见过他，自然不敢随便乱收东西，微笑着问道：“小兄弟看着眼生，恕我眼拙，不知是哪位贵人让送东西过来的？”

　　高兴笑道：“自然是小的主子让小的送来的，主子听闻姑娘今日没有吃晚膳，特意给姑娘送碗羊肉汤，汤还热乎着呢，姑娘赶紧趁热吃了补补身子。”

　　青烟抿了抿唇，她这边刚刚挨了罚，那边就马上收到消息，急忙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高兴将手中食盒奉上去笑道：“姑娘快趁热吃了，羊肉汤趁热才好，凉了就不好吃了。”

　　青烟没接反而后退一步，静静的看着他。

　　她一副他不说她就不收的样子，高兴顿了下，无奈道：“我家主子姓王！”

　　青烟闻言眉头一跳，微笑道：“多谢小兄弟跑这一趟，但不用的，我吃不得这大补之物，小兄弟你把……东西带回去吧，替我谢谢你的主子，心意我领了。”

　　高兴哭丧着脸道：“姑娘您就别为难小的了，您不把东西收下，小的可就无法交差了！”

　　“小兄弟也知道为难啊，青烟姑娘不能吃的东西，你硬要她吃不也是在为难她吗？”邓顺背负着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高兴一怔，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行礼道：“小的见过邓少监。”

　　邓顺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瞥了眼他手里提着的食盒，笑吟吟道：“你家主子倒是有心了，这天寒地冻的，眼巴巴的送一碗羊肉汤来，吃了整个身子都热乎了，咱家闻到这味道，都饥肠辘辘了。”

　　高兴一脸可怜兮兮的傻笑。

　　邓顺转向青烟含笑道：“羊肉大补，最适合这大冷天的时候食用，天寒地冻的，一碗羊肉汤入腹，整个人都舒服了，姑娘可要受用一些？”

　　青烟急忙摇头道：“不，不用了，我胃口不好，吃不得大补之物，而且郑尚宫罚我今晚不准吃饭的。”

　　邓顺轻笑一声，道：“既然姑娘不吃，那便跟咱家走一趟吧。”

　　****

　　这是青烟第一次走进内官监里，之前为段承抚琴助眠，都只是在寂静森森的内官监外的巷道里，然后由邓顺挑灯在旁陪着她。

　　虽然半夜坐在寂静森然的巷道里弹琴，让她浑身发毛，毛骨悚然；甚至上次她被带到慎刑司时，心里很是恐惧和害怕，但都没有现在这样的紧张恐慌和茫然无措。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她先送上门去招惹了他的，也是她自己让邓顺给他带了话，今天一整天，她都还担忧害怕他不会理会她。

　　可是现在她走进了内官监里，正在走近段承，她突然又茫然无措了，甚至还在想着，她招惹段承是对的吗？

　　招惹了段承，她以后会不会后悔？

　　而他真的能让她在他的羽翼下苟延残喘吗？

　　即使他愿意，那以后对待她，是像邓顺一样信任委任她，还是像听到一些宫人嘴碎时说的，没根的太监就爱残忍的这样那样的折腾羞辱人？

　　这一瞬间青烟想到了许多的问题，这让她很是忐忑和茫然，但在进了房，看到已经两个月没见到的段承时，所有纠结的问题全部都消失无踪了。

　　段承身姿笔直挺立的站在书架前，也没穿那身让人畏惧的绣蟒袍服，他一身青衫，如竹清雅，玉簪束发，清眉秀目，俊美无瑕，手中捧着一本书籍正认真的翻阅，俨然是个翩翩温润的才子！

　　青烟怔忡了好半响都反应不过来，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眼前这清晖霁月般的陌上公子，真的是那名声狼藉，心狠手辣，让人又恨又怕又忌的东厂督主？

　　段承突然抬眸，目光如电，森冷狠厉。

　　青烟一僵，瞬间如同坠入寒冰地狱，全身至骨子里都透出寒气。

　　所幸段承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书籍上，没有说话也没有搭理她。

　　青烟懵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全身冷飕飕的，急忙施礼道：“段掌印！”

　　段承的目光仍然落在手中的书籍上，淡淡道：“嗯，来了。”

　　青烟一噎有些窘迫，脑中一片凌乱，前一刻还是个清晖霁月般的才子，后一刻就是狠戾阴森的段督主，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手足无措。

　　半响都没听到她说话，段承才把目光从书籍上移开，看到她僵硬窘迫的神情，眸光一闪，他缓缓的把书放下，负手到身后，道：“不是你让邓顺带话给咱家，想要亲自过来与咱家道谢吗，怎的来了一句话也不说？”

　　青烟一愣，她什么时候说了要亲自向他道谢的话，但既然他都开口说话了，她也不能傻傻的呆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说道：“多日不曾为掌印抚琴，不知掌印夜晚安睡可否，可还被失眠困扰？”

　　段承默了一下，点头道：“不过是些宿疾，不妨事。”

　　“虽是宿疾，却不可小觑忽视，以防积劳成疾，掌印可有让太医诊治？”

　　“数年前万岁就曾召太医为咱家诊治，话说了一大堆，药开了数十次，可咱家还是睡不好。”

　　“……那掌印可有遵照医嘱调养身体？”

　　“你觉得咱家是小孩子？”

　　“……”

　　好吧，又把天聊死了，青烟很是尴尬，她并非不善言辞的人，可每每在他面前，她都被堵得无语凝噎。

　　“咳咳！”邓顺缩头缩脑的在门口晃了一下，神情一言难尽的瞥了眼段承。

　　段承冷睨了他一眼：“鬼鬼祟祟的在外面做什么？”

　　“……回掌印，晚膳备好了，是否现在用膳？”

　　段承一怔，他什么时候叫备膳了？

　　邓顺恭敬道：“掌印掌灯才回宫，东厂事儿繁忙，掌印定然没用晚膳，正好青烟姑娘今日被罚，也未用晚膳。”

　　“……先去用膳吧！”

　　.

　　晚膳并不丰盛，一道五丝肚丝，一道红烧豆腐，一道西湖醋鱼，一道冬笋荟，还有一碗鸡崽子汤，按照万岁和贵人的用度，菜式多而分量不大，四菜一汤刚刚就是两人的食用分量。

　　或许段承用食一向清淡，又或许顾及青烟说过的胃口不好，邓顺吩咐送来的是看着繁杂，但清清淡淡的菜式。

　　一张四方桌，两张椅子相对摆放，段承先落了坐，青烟随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摆在餐桌上的食物，她食指大动，自杨家倒台后，她已经很久没能吃过如此精细美味可口的饭菜了，虽然郑絮处罚她不许吃晚饭，在高兴面前她也曾以此理由，冠冕堂皇的拒绝了王景寒送来的羊肉汤，但现在美食在前，她哪里还管郑絮，早就垂涎欲滴了。

　　段承瞥见她坐下来后，就看着桌上的食物垂涎三尺，眼放精光，一点都没为他们现在的处境介怀，他眼眸微动，欲言又止，拿起了筷子道：“吃吧。”

　　青烟才跟着拿起筷子，笑道：“多谢掌印。”

　　段承回宫前已经和楚之贤，封超吃过晚膳了，如今腹中虽不撑，但也不饿，只是象征性的吃了几口陪着她吃。

　　青烟却没想那么多，今天一整天她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坐不住吃不好，连晚饭都没有吃，如今看着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她也没矜持顾忌许多，简直是风卷残云般。

　　段承只吃了几口，就看到了青烟风卷残云般的吃法，吃相算不上优雅，但也不难看，至少看着她吃，感觉她吃的都是香甜可口的美味佳肴，跟着食欲大开。

　　段承也不吃了，挠有兴趣的看着她吃，只见她每样菜式都吃，就是偏偏没碰那道西湖醋鱼，挑了挑眉道：“不喜欢吃鱼？”

　　青烟一怔，摇了摇头不好意思道：“不是，挺喜欢吃的。”

　　段承道：“既喜欢为何不碰？”

　　青烟有些一言难尽：“以前吃鱼时被鱼刺卡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段承好笑道：“所以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就再也不吃鱼了？”

　　青烟又摇头，目光有些飘忽：“也不是，后来吃鱼，都是旁人剔好了鱼刺才吃的。”

　　段承轻笑了一声，却拿起了筷子和调羹，十分熟练的剔骨挑刺，然后把剔了鱼刺的嫩鱼肉亲自送到她碗里，道：“尝尝，西湖醋鱼，味道不错的，可比羊肉汤好吃多了。”

　　青烟一窘，满脸的尴尬又惶恐，她何德何能能劳动段掌印亲手给她剔鱼刺！

　　但不得不说，醋鱼的味道很好，而段承剔鱼刺的手法也很好，她吃得心满意足。

　　看她吃得心满意足，段承突然似笑非笑道：“你可是除了万岁爷，第一个让咱家伺候着给剔鱼刺之人！”

　　青烟一怔，登时如鲠在喉。

　　段承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这是在与咱家对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