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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宫似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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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 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杨青烟虚弱的靠着冷冰冰、硬邦邦的墙壁,望着暗无天日的牢房,苦中作乐道:“昔日李白不得志,贫困潦倒尚且能作千古流传的《将进酒》;贝多芬眼睛瞎了,亦能弹奏中外闻名的《月光曲》;爱迪生耳朵聋了,还能发明电灯;我如今只是被关了几天,饿了几天而已,也能在逆境里谱出流芳百世的名曲!”
她撑起身体,眼里散发出一丝精光,使得她被关押几天,饿了几天的萎靡脸庞,有了丝精神气息。
也不知是她的臆想,还是她产生了幻觉,她眼前竟然出现了许多画面,有在杨相府里她是杨家大小姐时的被人娇宠上天的画面,还有那个遥远的时空,她快乐的成长,最后站在外宾里面认真做着翻译的场景。是了,够了吧,她已经是两世为人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她慢慢的闭上眼睛,将脑海里的一片混乱清空,在一片空白里,慢慢的谱写下一个个乐谱符号,再慢慢的将这些符号连接起来,化为一首乐曲!
“哐咔”一声沉重的锁链开启声,牢门开了,两名内宦走进牢房,看着缩在黑暗里丝毫不动的身影,相视一眼,阴阳怪气的笑道:“杨大小姐,梁掌事要亲自见你,这可是承了你祖父杨相爷的光哩。”
在乐谱连接起来的最后关头,猛然被打断了脑中思路的青烟睁开了眼睛,里面的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有种要抓狂发飙,想要拼命的预兆!
看着两个内宦太监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青烟最终还是记得,这里是皇宫内院的慎刑司牢房,不是杨相爷府第,也不是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而是最封建残酷的帝王制度,她收起了与这个朝代相违的尊严骨气,将他们的冷嘲热讽化作耳边风,站起身来跟随他们走出去。
她祖父杨旗,乃是追随名太-祖南征北伐,为先太-祖开创了大名帝国,立下汗马功劳。
大名江-山崛起后,他成为了一朝相爷,直至太-祖驾崩,皇太子周延在左丞相杨旗的拥护下,登基即位,新皇登基期间,杨相爷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为了巩固新皇帝位,开始削藩,首当其冲的就是当时的燕王,现在的当今万岁的父亲。
当今万岁爷乃是太-祖的第六子燕王的世子,太-祖在位期间,燕王南征北伐,平定西北,安稳西南,还安定了北方的边疆,立下战马功劳,声望威名都盖过新皇,燕王手握兵权,哪里肯让削藩,一怒而起率兵直攻皇城,指向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杨相爷,名为清君侧。
一场皇位之争,兄弟大战,最终新皇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而燕王却在大战中受伤,不久后受伤不愈,一命归西,由燕王世子周先,披龙袍即位登基称帝。
周先登基继位,改国号永乐,仍尊周延为先皇惠帝,追谥生父为燕帝,还追讨了扶持惠帝的一干忠臣死将下狱,首当其冲的就是相爷杨旗。
曾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风光一时的杨家,瞬间从天上掉落到尘埃,杨家诛连三族,男丁全数斩首示众,女眷则全部没入皇宫内院,为奴仆役,永世不得翻身。
新皇登基,杨家树倒众推,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杨家女眷被充入了后宫,身为杨旗嫡亲,杨家女眷入了后宫,被剥削欺辱是必定的,杨府女眷多是承受不住欺辱压迫,相继病逝或自缢而亡,最后只余下杨旗嫡亲的长孙女,杨青烟杨大小姐。
杨大小姐是个痴人,一心只是沉醉于音律,被编入司仪局起,她痴痴呆呆的,听不懂别人的欺压冷嘲热讽,也看不见别人的恶意挑衅,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被人称呼白痴。
时日久了,众人也对欺辱一个不知羞恼,不动嗔怒的白痴没了兴趣,而且在最复杂的皇宫里,高低贵贱起伏不定,青烟成了唯一存活下来的杨家之人。
梁盛是正五品的慎刑司掌事,看到被关押了几天,已是憔悴不堪、萎靡不振的杨青烟,心中滋味难辩,当年风光披靡的杨相爷后人落到如此地步,他既感慨又快意,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相爷,他的孙女却是这样一个痴儿,真是报应不爽。
“杨青烟,前番李美人招司乐弹奏解闷,可是你失手拨乱琵琶,惊了贵人,你可知该当何罪!”
青烟目光呆滞,不知是因为关押饿久了,还是因为她只是个呆痴儿,看着梁盛呆了半响,才摇摇头道:“奴婢没有,求掌事明鉴,奴婢是冤枉的!”
梁盛道:“那惊人的声音自你处传出,不是你又是谁?”
青烟回想,那时的她沉溺在自己的音乐里,完全听不到外界影响,似乎她是被人撞击一下失了手,又似乎不是她失的手?想了半响仍是想不起当时情形,可是这罪名着着实实的落在她的身上了,她百口莫辩,反抗不得,只能无奈的摇头道:“奴婢不知,奴婢是冤枉的。”
梁盛又道:“如意、吉祥两个都证实是你失手,惊了李美人,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青烟只得叩首道:“求掌事明鉴,奴婢真的是冤枉的。”
梁盛暗叹摇头,这杨家大小姐果然是个呆痴,终日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其祖父的凛然狡诈奸猾、雄风威武之风,被人拿来当挡箭牌抵罪是最好不过,乃道:“证据确凿你还狡辩?杨青烟惊吓主子,按司刑内侍戒,当夹指刑,来人啊,给她上刑。”
青烟吓了一跳,夹指刑?要给她上夹指刑?这可如何使得,把手指夹坏了她以后可还如何弹奏!
她磕头求道:“掌事明鉴,掌事开恩……”眼见旁边的太监粗鲁的将她拽起来,将她手臂夹住,拉扯着要上刑,她大急呼道:“掌事开恩啊,不要夹手指,打板子,打奴婢板子吧,夹坏了手,奴婢再不能弹奏也。”
梁盛失笑,真不愧是呆痴儿,从来没有人自己要求打板子的,夹指刑只是夹了手指,疼了时日久了自然会好,可是打板子,是得扒了裤子打板子,不但疼,还会丢了贞洁,那扒了裤子,裸着下-身打板子,可是要让众内侍们看个够,虽然看了也不能做什么!
但这完全还是他看她痴呆被人利用的份上,从轻发落她,可是她倒好,宁愿挨板子,也不要夹手,都到了这地步,还如此痴迷弹奏,简直是不知好歹,乃喝道:“混账,刑法岂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来啊,给她上夹刑。”
青烟挣扎着焦急道:“掌事打奴婢板子吧,奴婢愿打板子,掌事开恩,奴婢……奴婢还要留着手指伺候万岁爷和贵人……”
她的手不能夹,作为一个音乐演奏家,即使如今没落在这不见光明的深宫里,乐器仍然是她的灵魂寄托,若是她的手被夹坏了,再无法弹奏乐器,她宁愿挨板子,也不愿手废了。
“呵,什么样的手坏了,就不能伺候万岁爷贵人了!”蓦地传来一声低沉阴柔的声音,有人走进了刑房。
“段掌印!”
看到来人,刑房里所有人立刻转颜卑躬屈膝,诚惶诚恐,连带慎刑司掌事梁盛都起身,弯腰诚惶谄媚的赔笑着迎接来人上座。
段掌印撩袍在上座坐了下来,梁盛急忙让小宦官奉上香茶。
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内宦邓顺接过香茶,探了下茶的温度,才双手奉上茶。
段掌印接过茶杯,慢斯条理的喝了一口,赞道:“梁掌事,您这里的茶,越发好了!”
梁盛急忙低头谄媚道:“不敢当,不敢当。”
段掌印,段承!
内官监正四品的掌印大太监段承,他自小便伺候在万岁爷身边,曾随万岁爷南征北伐,为左膀右臂立下汗马功劳,他深受万岁爷的信赖和喜爱,乃是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据说他文武双全,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是治国安邦的大才,万岁爷经常惋惜他乃是宦官出身,不能给他封官承爵,但饶是如此,段掌印的名号,不管是前朝大臣,还是后宫妃嫔,都对他忌让三分。
段承的到来,让整个刑房的气氛,都紧张了几分。
青烟被上了刑具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也不敢抬头看看这个权倾朝野的宦臣,如果说前一时被上夹手刑,她是满心痛恨的话,这一刻她却是满怀的绝望。
对于段掌印的传闻,她也曾听过,一个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中走出来的权倾朝野的宦官,是怎样狠戾毒辣,有怎样的手段她能想象得到。
前世的历史上,从明朝的锦衣卫,到阉党东西两厂的狠辣手段,落在他们手里的人,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尽管她现在所在的大名皇朝,并非她知道的大明,但这不影响她对掌权阉人的恐惧,她如今的处境实在堪忧。
一双干干净净的皂靴突然现入她的眼帘,青烟一愣,情不自禁的抬头,从皂靴慢慢的向上看去。
先是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皂靴,然后是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能够隔着裤子都看得出来的大长腿,身高不低于一米八,她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然后看到了身让人心惊胆战的飞鱼服,最后才看到了来人的脸,一怔,她呆愣住了。
那一刻,仿佛神圣的光明降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刑房。
那清隽秀丽的眉眼,那漆黑透澈的眼眸,如同工笔勾勒深邃而明亮,精美的轮廓,洁净绝伦的容颜,仿若一轮皎洁莹白的新月,俊美无暇,精绝璀璨!
这就是权倾朝野,让外臣又恨又怕,让三宫六院的妃嫔忌惮妒恨的段承段掌印?和她想象中的奸狠狡诈,狰狞猥琐的样子完全不搭边,他明明是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陌上公子。
段承垂眸扫了一眼眼前趴在地上,被上了夹具准备上刑的女子,淡淡道:“梁掌事,这是怎么的,犯人要上刑了还高呼不要伤手,不能伺候万岁贵人的?”
梁盛急忙道:“回掌印,这是一个司仪乐局的宫人,前番玉琉宫李美人召至宫里奏乐解闷,这宫人失手惊吓了贵人,所以按刑当上夹指刑惩罚,只这宫人不会事,宁愿挨板子也不愿夹指,是以大呼小叫的惊扰了段掌印。”
段承闻言一挑眉,却撩袍蹲了下来,蹲在她面前,示意左右把夹具放开,然后看到了她一双修长纤细不甚干净的手。
他竟伸手握起了她的手,翻了翻打量了一下,因为几天的监牢和长年的奴役,满是累累伤痕,虽是狼狈不堪,但可以看得出这双手的灵活和坚韧。
青烟浑身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弹,只感觉到他的手指清凉体温偏低并不温暖,她一个激灵,全身毛骨悚然。
半响他才放开了她的手,听到他低沉阴柔的嗓音,淡然道:“咱家以为,是怎样精美绝伦的手,才有底气高呼伺候万岁和贵人,按理说这样的手,是没有资格伺候贵人的。”
青烟愕然抬眸,撞入了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明明是翩翩公子的脸庞,但配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十足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她心头一震,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看他,心砰砰的跳动起来。
段承挑了挑眉,带着讥讽的笑意道:“你跟咱家说说,你的手,有何特别之处,宁愿脱了裤子给人打板子,也不愿伤了手的!”
青烟头脑一轰,脱了裤子打板子……她一脸难堪,却不得不屈辱斟酌道:“奴……奴婢是司仪乐局的宫人,需要用手弹奏乐器,手夹坏了就再也弹不了乐器。”
段承闻言默了一下,才轻笑一声,似乎认可了她的话,点头道:“司仪乐局的!嗯,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青烟心一跳,伏在地上再不敢动弹,额上却冷汗津津,作为一路扶持先-帝的杨旗,乃是当今万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段承是当今万岁爷的左膀右臂,对杨旗的后人只怕也是不假以辞色的。
梁盛的眉头也跳了跳,冷汗冒了出来,硬着头皮谄媚的笑道:“段掌印,这宫人是尚仪司的,是杨……”
“掌印,您忘了,您前段时间失眠症复发,一直睡不好,太医也袖手无策好生烦恼,后来有一夜,您无意间听到一阵乐曲声,当天晚上便好睡,之后您夜夜听那曲声入睡,失眠症许久没有困扰您了。”邓顺急忙在旁提醒道。
邓顺是段承身边伺候的小宦官,基本上他所说的,便是段掌印的意思。
梁盛听着心又一跳,浑身一个激灵,更是冷汗津津。
段承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她便是那个弹曲的宫人!”说着他站起身来,掏出条帕子擦了擦手,又看了一眼她灵巧又脏污的手,颇为惋惜道:“嗯,的确是双能伺候万岁爷和贵人的手,夹坏了倒是可惜!”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