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君如玉》周乙

3、003

　　苏良嗣的母族来自“四世三公，群英代出”的太原王氏，与当今清河崔氏并称两大世家，父亲又是平定安北之乱的平阳郡王，尽管生于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可骨子里还深深烙印西北男儿的豪放，面对弱鸡似的庄良瑾，除了难以名状的反感，实在找不到第二感觉。
　　且这人还利用女帝新政夺了他的“第一”，苏良嗣对她简直是莫可名状的痛恨。
　　不过“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这样的话一出口，确实有些孟浪，可一盯着那双令他起鸡皮疙瘩的眼睛，便鬼使神差的说了出来。
　　既然说也说了，可别指望他会对这只弱鸡道歉，哪怕心怀一丝丝愧疚都不可能。
　　士族子弟之间偶尔翻阅艳/词并不算什么伤雅的事情，在座的也不例外，是以大家很快反应过来苏良嗣在拿周小史暗讽庄良瑾。
　　可悲的是庄良钰是女的，从未翻过少儿不宜的书籍，更不知周小史是谁，她之所以眼神凛然只是觉得苏良嗣口中的“赞美”过于孟浪，而周围的男孩子表情瞬间变得耐人寻味，稍一思忖，便知苏良嗣在侮/辱她，且这辱没的还是哥哥的清誉。
　　却又不能直接指摘苏长子轻浮，显得自己好似被调戏的小娘子，恰好如了在场之人的意。
　　“苏长子好文采，堪比柳月吉，庄某愧不敢受。”庄良钰谦虚道。她牢记哥哥的警示，没敢太让苏良嗣下不了台。
　　你居然拿我跟柳月吉相比！苏良嗣一口气险些没上过来，所以这只弱鸡是存心跟他作对咯？
　　填词高手柳月吉，确实颇有文采，可这不能掩盖他曾经给烟花女子写/淫/词/艳/曲的黑史。心高气傲的苏长子怎甘心与此人为伍，却又不能揪着庄良瑾衣襟大骂，因为对方会说“柳月吉的文采大舟谁人不知”。
　　“那可不是我的文采，难道你没翻过《春风集》？”苏良嗣嘴角上扬，才不信有这么纯洁的男人。
　　严格来说，《春风集》收录的大部分诗词都还不错，又带点色彩，文人雅士闲来翻看也很正常，并不算低级趣味，前提你得是男的，换成女的，那简直是……
　　庄良钰摇了摇头：“庄某不才，从不知还有这等书籍。”
　　这等什么书籍？
　　轻/浮/浪/荡还是文采卓然？显然是前者，你苏良嗣就是个轻浮浪荡之人。想到这个可能，酒樽就被他用力掷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苏良嗣原想发火，可又觉得那双眼睛没有骗人，否则这样清透的人怎会允许被人比作周小史？
　　他，确实很纯洁。
　　苏良嗣心底的烦躁倏然淡去了，那股想要捉弄庄良瑾的劲头也就没了，便皱了皱眉，冷淡的移开目光。
　　庄良钰也无辜的眨了眨眼，复又尝了一口不知名的点心，入口即化，平生头一次吃到这样的美味，如果娘亲大嫂还有哥哥也能吃到该多好。
　　却听李敏孝大声道：“哎呀，果然还是老师府上的什锦水晶糕最好吃。听说光是研/磨取浆都要花费几天功夫，再以牛乳、蜜栗、甘梅、吐蕃红提、核桃，榛仁等十六味蒸制，放置光下还能隐隐看见夹在糕体里的玫瑰丝儿，这么一小块就要一两金，庄砚兄，比你半年的俸禄还多呢。”
　　他一说完，袁慎等人立刻掩袖偷笑，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声音。
　　不同世界的人存在巨大的代沟，他们以为这样最能轻贱庄良瑾，殊不知庄良钰在心里捂住嘴巴，士族脑子是不是都有病啊，用一两金做这个，再好吃又有何用，还不如捐给泉州灾民，都够一家四口一年的嚼用。
　　于是瞬间瞧不起这群士族子弟，不过她比他们有涵养，不会在脸上显露出来。
　　谁知李敏孝又加上一句：“庄砚兄难得吃上一回，我这就叫侍女打包给你带回去，慢慢吃，也算我们这些师兄对你的一点心意。”说罢，他眼疾手快夺过刘三郎还没来得及塞进口里的那块，一道塞给侍女。
　　侍女不敢违命，只得照做。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分明就在把庄良瑾当叫花子对待。袁慎等人喜不自禁。
　　苏良嗣微微皱眉，又抿紧嘴巴，不打算发表意见，庄良瑾出丑关他何事，事实上他打算作壁上观。
　　就在人人各怀鬼胎，兴致勃勃等待一场好戏开幕之时，冷不丁听见一句。
　　“真的可以打包带走？”庄良钰疑惑道。
　　什么？这是现在需要关心的问题吗？
　　苏良嗣只觉得有东西在超出他的认知。
　　难道你不是应该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甩袖走人，就算追究起来也是李敏孝不对在先？
　　现在是几个意思，那再明显不过的眼神是不是在说你想要？
　　千万别！苏良嗣几乎要崩溃了。
　　只见庄良瑾接过侍女手中的食盒，拱了拱手：“多谢诸位师兄关爱。”
　　谁关爱你了？五个士族少年强忍下掀桌的冲动！
　　“关爱”两个大字犹如一记重锤，咣咣咣的敲在苏良嗣脑门上，好半天他都没缓过来，呆若木鸡的瞪着一脸无辜的庄良瑾。
　　啪嗒，李敏孝手里的筷子随之滑到了地上，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袁慎幽幽道：“更深露重，我们回去吧。”
　　羞辱一个人很容易，但如果对方不觉得被羞辱，当真也无言以对。
　　大家茫然的起身，呆呆看着苏良嗣，苏良嗣目瞪口呆的看着庄良瑾。
　　对来自周围的异样视若无睹，庄良钰提着食盒对大家稍一作揖，便率先离开，倒不是她存心让人无语，而是此举在乡下才是合乎情理的规矩，浪费粮食会让人瞧不起，没想到长安的纨绔子弟在这方面做的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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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没见过心宽成这样的庶族，还要不要脸了？苏良嗣抚额走在前面，苏福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他这样沉默，身后的四名少年一时拿不准这位爷的心情如何，便不敢贸然上前，就小心翼翼伴在他左右。
　　马车已是早早备在门口，苏福快步上前撩开锦帘，仔细的扶着苏良嗣：“长子爷，今儿喝了不少酒吧，是不是头疼？里头已经给您备好了醒酒汤。”
　　他哪是头疼，分明是被惊吓的，不管之前有多么讨厌庄良瑾，潜意识里却把他当成一个有风骨的人，尤其在看见真人那一瞬，才明白老师为何为他取字长瑜，握瑜怀瑾，可见他在老师心中有多么的高洁纯粹。
　　现在，他只想啐她一口。

　　因着租住的地方在价格相对便宜的西市，这里却是东市的明春街，走回去要花费不少时间，幸亏听从哥哥的建议提前租了一头驴子，此时庄良钰就骑在灰扑扑的驴子身上，一头赶路一头思忖程颐之。
　　冷不丁斜侧里冒出两匹座驾的马车，她急忙往右边回避，谁知这马车也跟着往右边别去，生生将她别在墙角无法动弹才停下。
　　她对车夫喊道：“这位老伯，您看上去不像没经验的，难道就不懂长安街的驾车法规么？”
　　驾车的老伯哼了声，双手环抱，指了指身后的车厢。
　　她随之望去，只见苏良嗣兴致缺缺趴在窗口打量她。
　　“小子，我劝你最好辞了巡仪这职务。” 他说。
　　庄良钰微微皱眉，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不说话？
　　“我懂了，”苏良嗣不屑的撇了撇嘴，掏出一只荷包，抓了把金豆塞进去，“喏，这个赏你，明天就给我滚，户部的事我来安排。”
　　如果他好好的将这袋令庄良钰惊骇不已的金豆子递过去，庄良钰定会欣然接受，然后回家与哥哥商量吏部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可是他不该将荷包硬生生的砸到庄良钰的脸上。
　　哥哥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何以判断嗟来之食？
　　别人对你说“喏”，唤牲口一样的赏你东西。
　　或者如屠夫逼韩信钻/胯那样的羞辱。
　　面前这个苏良嗣不仅对她说“喏”，还以金砸脸，可是这张脸现在不是她的脸，是哥哥的脸，是她誓死都要守护与崇敬的。
　　庄良钰目光寒了下来，僵住的身子任那荷包顺着脸颊滑过胸口，又滑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