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君如玉》周乙

2、002

　　噗哧，不知是谁掩袖偷笑出声，此举极其不合礼仪，且对人不尊重，尤其彼此之间还有着师承程颐之这层不简单的关系。
　　忍不住笑出声的人姓袁，单名一个慎，刚满十七，祖父位列三公，父亲也是早有入阁拜相之势的小九卿，在场之人，除了郡王嫡子苏良嗣，最尊贵的便是他。
　　起先袁慎还以为李敏孝为了贬低庄良瑾而夸大其词，孰料李敏孝还真未曾虚言半分。
　　只见这庄良瑾顾盼便妍，香肤柔泽，端的是清丽无双，飞雾流烟似的人物，除了让一群直男渗得慌，更觉得软弱可欺，心底对他的不屑便也不再掩饰，况且这还是个卑微的庶族。
　　说到长相，风神秀异的苏良嗣绝不比庄良瑾差，奇怪的是前者丝毫不让人觉得女气，反而有种潇潇清举的矜贵，且谁也不曾因那样的美貌误辨过他的性别。倒是后者，若不是李敏孝那句“男人该有的物件都齐全”，在场之人谁不生疑？现今疑虑倒是不存，轻慢却也毫不掩饰的流露。
　　倒也有个例外，那就是秉性憨厚的刘三郎。
　　不卑不亢的扫视众人一眼，庄良瑾礼数周全的拱手作揖，朗声道：“适才有要事耽搁，庄某不慎来迟，还请诸位砚兄宽恕。”
　　声音微微沙哑，还带着点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听在耳中竟比那些莺啼燕泣的小娘子还诡异，苏良嗣打了个寒噤，好恶心！
　　告完罪，庄良瑾又拱了拱手，便在侍女的引领下，大大方方的来到首位，端正而坐。
　　霎时，在场之人脸色微变，尤其屈居首位之下的苏良嗣，眼角狠狠一跳。
　　现在六个位置刚好坐满，为了奉行女帝的“贤者居之”，设宴之前程颐之就强调按照会试名次安排座位，作为会试榜首，庄良瑾当仁不让，只是没人相信他竟敢真坐上去。
　　先不论其余四个皆是世家大族，单说苏良嗣，堂堂郡王嫡子，一出生就是正三品长子封号的人，庄良瑾怎么就敢坐到他上头？
　　这个庶族疯了？
　　气归气，在师恩大过天的大舟朝，这些平均年龄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时还真拿庄良瑾没办法，一句“遵师命为之”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然而，也无人甘心就这样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的与这个庶族喝酒聊天，更别提言笑晏晏。
　　先发制人的便是方才忍不住笑出声的袁慎，他自恃年纪大，撇着嘴打量庄良瑾，说道，“你与我们师承同门，却比我们入门晚了许多年，按理应称在座各位一声师兄，可你这师弟当的也忒轻狂，竟让师兄们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庄良瑾迟到的原因老师早就交代过，他们皆心知肚明，袁慎却非要语焉不详的拿捏这点指责。
　　语气格外的轻蔑，令人想起这是一个庶族啊，卑贱的庶族居然与他们同席！恐怕就连名次都含水分，却还端着这么大排场。
　　若是识相的，最好自罚三杯任大家奚落几句，此事便也作罢，谁知庄良瑾非但没有唯唯诺诺，反而眨巴着那双朗若晴空的眼睛看向袁慎。
　　清丽如好女的面庞，乍一看其实挺顺眼的，可那目光却让袁慎心里“咯噔”一下。
　　两人正好还是对面而坐，这气氛不由得诡异。
　　庄良瑾上翘的嘴角微勾，“远在泉州之时就听老师对各位师兄赞不绝口，师弟不才，姓庄名良瑾，字长瑜，年十四，在此见过各位师兄，这就自罚一杯。”
　　临行前哥哥慎重交代，你这猴儿嘴，千万不得逞口舌之快，万事礼让三分，他们绝不敢过分为难你。
　　说完也不看袁慎脸色，微微仰起纤细白净的脖子，以袖遮掩，喝了一杯，只是一杯，并没有三杯。
　　谦逊有度，却也未免自视甚高！苏良嗣冷笑。
　　在他眼里，庄良瑾不光脸像女人，身材像没有胸的女人，就连喉结也基本看不到，那截白生生的脖子滑的都要反光，顿时觉得……跟他靠得近都寒毛倒竖。
　　庄良瑾自我介绍完毕，还自罚一杯，如果各位再不说点什么，便要在道理上落了下风。那六个老老实实立在身后的侍女可不是单纯服侍他们的，或许还是老师的眼线，特意观察他们对新/政/改/革的态度。
　　这里没几个真傻，所以袁慎先按下不快，做了自我介绍，余下的人以袁慎次第开来，纷纷自我介绍，最后一个，当然就是苏良嗣。
　　庄良瑾仔细打量这个从头至尾也未吭声，表面却始终含着冷意的少年，只见他余光不屑的瞥向自己，清声道：“本王年十五，姓苏名良嗣，字长巍，长安人士。”
　　原来是平阳郡王的嫡子苏长子，怪不得腰间的金銙足足镶嵌九枚红玉，一般士族哪敢这样佩戴。再看六个人的字都为程颐之所取，以“长”字开头，尤其是苏良嗣的“长巍”，巍也，巍巍风骨，渊渟岳峙，单从字面的意思就能看出程颐之对苏良嗣有着很深的期许。
　　恐怕这期许过高，此人倨傲冷酷，图有秀艳清怀的风骨，渊渟岳峙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庄良瑾微微作揖，浅笑，“见过苏长子。”
　　“你既知他是苏长子，为何还有这等魄力？”说话的少年细长眼，鼻梁高挺，只可惜俊秀的外表被刻薄压了几许，此人叫李敏孝。
　　“不知李砚兄所指为何？”庄良瑾竟明知故问。
　　李敏孝不是嫡子，仕途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只图一个清贵名声罢了，所以在座当中，只有他敢把话说的最直白。
　　他冷笑：“圣上推行征辟，广拔贤者，这是对你们庶族莫大的恩惠，却不是让庶族视礼法于不顾，兀自在这里轻狂。你也不看看在座的，哪一个不是累世公卿后人，坐在你下首的更是郡王之子，白日你见着我们行跪拜之礼都不为过，念在同门一场，才让你与我等同席，只不知你哪来的魄力，见着苏长子还能好好坐在那里？”
　　虽说李敏孝言辞激烈，却也有理有据。他并未反对庄良瑾坐在首位，可见尊重老师的安排，却又指出庄良瑾对苏长子不恭的事实，这事往情理上说哪有让同门跪拜的道理，可从礼法上讲又不容置喙。
　　庄良瑾不跪，众人就可抓住这点呵斥他，反之跪了，众人也会抓着这点折辱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好过。
　　可若仔细考量，大部分庶族还是选择跪，身份摆在那里，并不算吃亏，又何必与那强权作对，为仕途埋下隐患。
　　苏良嗣嘴角微微勾起，斜眼看向庄良瑾，你个庶族娘娘腔，坐了首位又如何。
　　却见庄良瑾眉目清浅，不见一丝窘迫，转而檀口轻启：“李砚兄教训的是，可是庄某此前刚因老师庇佑，得陛下赏赐正八品青衣巡仪，只怕行礼后有辱苏长子清誉。”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空闷雷，炸得一众士族耳膜嗡嗡响。
　　这才刚过会试，还没殿试，就封了他正八品青衣巡仪！
　　别看巡仪品级低，却是三省六部里户部的直辖公务人员，哪怕下属单位的清史司正五品司长见着他，也得与他互相拱手称礼，这就是所谓的品级低等级高，更何况本朝制度，九品以上官职除非参拜陛下，或逢重要事宜，一概不用行跪拜之礼。
　　那么，在场之人还真没谁能让庄良瑾下跪的。
　　“哦，老师对庄砚兄的恩泽果然不同于众，望你切切谨记。”这是苏良嗣今晚对庄良瑾说的第二句话。
　　这“谨记”二字意味深长，苏良嗣还未从输给庄良瑾的耻辱中走出。
　　可是这帮只会享清福的纨绔子弟还真就误解了庄良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经历了朝野动荡，洪涝灾害之后的泉州小民，哪里还有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所剩的也不过在这相对平稳的政/局里，披着所谓新/政的幸运外衣，拼力守护家人，在世上喘息罢了。
　　只可惜拼力守护家人的庄良瑾倒下了，往前一步生死未卜，往后一步全家危在旦夕，庄良钰这才穿上龙凤胎哥哥的青衫，踏上这条狂野而惊世骇俗的旅程。
　　原来他竟是她。
　　除了肘窝里一枚小小的红痣，至今还无人单从外表一眼辨出谁是庄良瑾谁又是庄良钰，就连二人的母亲有时也不能分辨，恐怕只有再过几年，男女特征分明之日方能明朗。
　　震撼之后，士族子弟心里虽不舒服，但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八品青衣巡仪就放不下。这点品级，根本不够他们上眼，只是感觉这个庶族的存在，侮辱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侮辱也就算了，偏偏还没人敢站起来揍他一顿，将他踹出去。
　　他们面面相觑，既然连苏长子都忍下这口气，旁人就更没资格说什么，免得惹老师不开心。
　　于是几个少年便放松心情开始交谈，话题也都是长安贵族之间的趣事，好让庄良瑾插不上嘴，隐隐之间将他排斥在圈外。
　　苏良嗣暗暗注意着庄良瑾的一举一动，泉州因为洪涝灾害，到处都是流民野寇，普通百姓的日子必定艰难，怪不得他又矮又瘦，可他一饮一食无不拿捏分寸，既未贪恋美酒佳肴，也未过分矫揉造作，就只是安静的做着该做的事，目光若冰雪，且清，且明。
　　庄良钰却在沉思程颐之特地安排这出元宵家宴有何意图，就感觉有人在打量她，便循迹望去，正是苏良嗣，长安城的水土果然养人。
　　她也好奇的多看了他两眼，虽说给此人的定位是徒有其表，但这“表”真是皎若云日绮霞，灼如绿波芙蕖。
　　看什么看？苏良嗣微微皱眉，忽然生出戏谑他的念头，“都说灯下不看郎，如今烛火通明，庄砚兄当真无愧‘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
　　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叫起来可真入骨三分疼。庄良钰目光一凛，神情顿时变了样。
　　哈哈，还是苏长子会骂人，被骂的偏还找不到错处。李敏孝与对面的袁慎离二人最近，此刻挤眉弄眼无比期待庄良瑾羞愤掩面的样子。
　　庄良瑾的外貌确实当得起“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只可惜此句出自梁刘遵的《繁华诗》。
　　原是用来形容美艳无双的周小史，周小史何许人，艳/名远播的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