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点鸳鸯》汀水幽兰

69、第六十八章

　　月色朦胧，星光暗淡，宋辽边境各处都已浸在这夜色中沉睡，悄无声息。在这万籁俱寂间，一处院落的门扉“吱呀”一声响起，一个身影悄悄走出房门，在院落中负手站定，静静的抬头望月。初冬的寒风吹打在身上，清瘦的身影仿佛弱不禁风，却又岿然不动，飘逸的袍角时而卷起，时而飞扬，像是在月色之下自在起舞，翩翩欲飞。

　　浮云飘过，月光乍亮，清瘦的身影渐渐清晰，眉目顿现，正是夜不能寐、无奈起身的君绮罗。明日就要离开此地，本该早些就寝，可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都不能入眠，来到院中冷风一吹，神智却更加清醒，看着天边流云在皎月身侧悠悠飘过，不复回转，她不禁长叹一声。来到边境这些日子，所经所见超乎她二十几年固有的意识和原则，无论是接触到的人文地貌、风土民情，还是与石家的种种合作，以及之前那次失败的试探告白，都让她一再打破自己的思想壁垒和原则。尤其是被掳去辽营的那些日子，那个男人……

　　君绮罗咬紧了牙，收回视线低下头，从衣领里掏出一块丝线绑着的美玉。黑色的美玉在月色之下泛着温润的光，犹如摊在自己手中的一块墨，看似莹润实则坚硬无比。墨玉之上那匹栩栩如生的狼似乎要破开桎梏冲出玉身，让人仿佛在耳边听到它长啸不绝的嘶吼声。

　　“耶律烈……”轻轻念出那个让自己曾经避之不及，现在却心情复杂的名字，君绮罗慢慢摩挲着玉面上的狼身。“你……回到营地了吗？是不是已经知道我失踪的消息了？你是会生气？会发怒？还是满不在乎的一笑了之？继续你北院大王尊贵的生活？”君绮罗翻过玉身，看见背面苍劲的“烈”字，心中一阵酸楚，眼眶渐渐湿红“不管怎样，我们终是没有缘分的人。你有你的为难，我有我的不舍，谢谢你这样诚心待我，也许是绮罗辜负了你，但是留在你身边，我只会成为你完成大业的绊脚石，毕竟我们中间隔着的是国家与族民，我们自己的幸福和这些比起来太过渺小。你要尽快忘了我，就当我死了，重新寻找你自己的幸福，找一个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辅佐你的正妃，把我们的过去当做一个偶然发生的梦；即使你不想忘了我，也要把我当做忘恩负义的懦夫、无情无义的女人去憎恨，这样你才能对我不那么牵念，我也能少一些愧疚，好吗？”

　　握紧了手中的墨玉，君绮罗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想起两人从相识到分开，自己为他付出的太少，都是他一直在努力靠近自己、照顾自己甚至讨好自己，自己没什么能回报他的，离开他让他继续做那个霸道骄傲、毫无弱点的北院大王，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可是为什么一想起从此不见，一想起明天就要永远的离开此地，越隔越远，心里那么疼，那么疼呢？

　　一滴眼泪，准确的落在墨玉的“烈”字中间，慢慢滑落；更多的眼泪，断断续续的滴落下来，一遍一遍的洗刷着那个字，被眼泪浸湿的墨玉更加冰冷黑亮，仿佛是临别时那个人的眼睛在深深注视着自己，让绮罗心痛难当。

　　“呜……烈……对不起……”寂静的夜色中，传来几声哽咽的哭泣，清瘦的身影慢慢蹲在地上，抱紧膝盖埋下头，抽泣的肩膀耸动不止，让人闻之不忍。

　　夜空中，月亮又被浮云遮挡住，收起光华，不辨其颜。君绮罗压下心中的痛楚，擦干眼泪慢慢起身。酸麻的双腿让她站不住趔趄了一下，身后再没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撑住自己的腰身，也再没有人宠溺的说一声：“是我，没事，你睡吧！”刚刚习惯的温暖顷刻间就要舍去，君绮罗只觉得遍体冰凉，慢慢走回了房间。

　　在桌边坐定，她不想点灯，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想着，寝室内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像那天生死瞬间听到的心跳一样“咚咚”不止。冰凉的墨玉收回了衣襟内，君绮罗想起了那晚经历的种种情形。

　　那天晚上，车老大举着匕首面目狰狞的扑向君绮罗，求生的欲望让本来吓呆的她蓦然转醒，顺手抓起一盘绳子砸向他，奋力跳下马车狂奔起来。车老大一边穷追不舍一边高喊：“你给我站住！别跑！”君绮罗跑的心肺都要炸裂，终是敌不过男子的体力和耐力，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放开我！你这个唯利是图、人面兽心的家伙！”君绮罗奋力挣扎，顾不上暴露身份，又捶又打又挠，车老大的手上被挠了几个口子，气得他破口大骂：“他-妈-的，力气还挺大！”说着擒住她的两个手腕举在头顶上，匕首顶住她的脖颈，膝盖使劲压住绮罗的腰身，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别动！再动就别怪哥哥我手下不留情了!”

　　“呸！”君绮罗挣扎不过，气的冲口而出“你想要我的性命，还谈什么什么留不留情？别一副杀人还装慈悲的恶心样！”

　　“你——”车老大一听差点失手划开她的皮肤“谁说我要你的性命？我就是想让你自己动手割下一缕头发，再留下信物，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你跑什么跑？累死老子了！”

　　“你别骗……什么？！”君绮罗睁大了眼睛，停止了挣扎，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你不想杀我？你不是拿了他们的钱财来要我的命吗？不杀我你怎么和他们交差？不杀我你满脸凶恶的举着匕首追我干什么？！”

　　“还是这张脸惹的祸！”车老大见她不再挣扎，放松了手脚蹲起来摸摸自己的脸，叹了口气说：“我娘生我就这么丑，因为长相凶恶，家里又穷，我到了三十好几还没讨老婆。好不容易我现在的娘子不嫌我丑愿意嫁给我，还给我怀了娃娃，眼看就要生了，我一个车夫没本事没钱的，才接了他们的钱干这事。”车老大瞟了一眼坐起来惊魂未定的绮罗，继续说道“我只是要你的头发和信物，谁要你的命啊！我可不想杀人损了阴德，万一生的孩子没□□儿我找谁哭啊！！”

　　君绮罗一脸愕然的看着他絮絮叨叨，故意忽略他粗鄙的言语，问道：“是你自己不想杀？还是给你钱的人不让你杀？你要是不替他们办好事会不会连累你和家人？”

　　“当然是给我钱的人不让我杀！！不然我才不接这破活，我连蚂蚁都没碾死过！”车老大不耐烦的大声说着，那一脸横肉一抖一抖的狰狞样儿真不像是他说的那么仁慈，君绮罗忍住心中畏惧继续问道：“那你要我的头发和信物做什么？难道是……给他留下？那你直接说不就得了？”

　　“要你头发信物不是给谁！大贺将军说了，要拿这些东西做成你死了的样子。”车老大也是一脸迷糊“你明明活着，却要被做成死了的样子，这是为什么？这多晦气啊！他说和你说了你就会知道怎么做，还给了我一身衣服让我给你。好啦，我现在说清楚了，你快点说个主意，我还得回去看我老婆呢！”

　　君绮罗这才明白大贺机遥的用意，原来他不但是想送自己走，更想让耶律烈完全断了对自己的念想！好在他终是看在主子的面上放过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再狠些直接对自己下手，那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微一思量，君绮罗起身说道：“衣服在哪？尽快拿给我！”

　　“在车里，有个灰色包袱，我拿给你。”车老大见她这么快就有了主意，打起精神连忙向马车奔去，君绮罗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想，等到车老大拿到衣服回转时，她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这位大哥，你把车轮用篷布包好架在一边，卸下马匹借我一用；另外你把这件衣服划破，划得越破越好！”君绮罗交代完毕，走回马车边检视，刚才她藏身时就感觉车栏内异味十足，揭开篷布一看，见里面有一些绑好的羊皮、兔子皮，还有一张应该是狼皮的毛皮，她果断和车老大要来匕首，削下狼皮上一些毛发，正待转身，见车帮旁放着一只血迹干涸的连爪狼腿，想起自己之前和这个东西曾经共处一车，不觉心中恶寒。

　　“这是做什么用？”君绮罗指着狼腿问道。
　　“这个嘛！他们都说草原之狼灵性十足，狼牙狼爪都能辟邪，这不我就买了一只，准备回去剪下狼爪做成链子给孩子辟邪用。”车老大一边划着衣服一边解释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好好的人活着装成死了，好好的衣服不穿划成碎片，真是弄不懂。”

　　君绮罗不理他的唠叨，思索片刻忍着不适拿起那个狼腿，撕下一块布条绑在一根防身的棍子上，蹬着马车勉强骑上马匹光溜的后背，抖抖缰绳在周围转圈寻找，终于找到一小片草地枯黄，土地较多的地方。她打马往回走，见车老大准备的差不多了，要过匕首撩起袖子，咬咬牙划了下去。
　　“哎……你！”车老大见她一刀滑下血涌而出，惊得瞪大了眼。君绮罗忍痛执腕将血滴在划破撕裂的衣服布条上，见布条上点点滴滴沾满血迹，她从怀中掏出逃跑时带出来的伤药敷上，还没等伤口凝固好，她又重新上马，挑起布条奔回那片土地。仔细的扔下布条，撒了些狼毛，又用木棒支着狼爪在土地上戳来戳去，君绮罗拉紧马的缰绳围着土地来回踏了十几圈，见弄得差不多了，她从衣领里掏出了耶律烈送给她的墨玉。墨玉带着她的体温，静静的躺在绮罗白皙冰冷的手掌上，让她想起了那个迷醉的夜晚，狂-热缠-绵的两个人，狰狞吓人的刺青，还有烈那句破心之痛的誓言，她迟疑了起来。

　　咬了咬牙，君绮罗放回墨玉，从袖袋里掏出那支金光璀璨的鸾簪，扯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拆出几根长发绕在簪子上，狠了狠心扔在了几条鲜血染色的布条中间。金簪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光直直落下，君绮罗的心也随之碎在了尘埃里。“烈，对不起！”记起临别时耶律烈赠予自己鸾凤钗那一刻温柔的话语，还有额头上仿佛余温尚存的轻吻，君绮罗心痛的差点落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烈！忘了我吧！忘了这个让你又爱又恨的女人吧！当你回来时，鸾凤钗将再次合为一体，而我……连和你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就当君绮罗命丧于此地，从此无论大宋还是大辽，都不会再有这个女人！”君绮罗闭上双眼，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一拨马头转身奔驰而去。

　　寒风乍起，卷起枯草间的布条、狼毛四下吹散，金鸾簪静静地躺在土地上闪着冰冷的光芒。被主人遗弃的，不仅仅是这一根发簪，还有那从此尘封在心间的，动人往事，温柔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