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点鸳鸯》汀水幽兰

187、番外的番外四

　　水晶帘微微摇晃，身着毛皮团织坎肩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将手中的细瓷碗碟小心翼翼摆放在刺锦织绣的桌布上，慢慢退出了屋门。主位旁，一位美艳华贵的女子正逗弄着金丝笼里的白鹦鹉，时不时和身旁的嬷嬷浅笑低语。

　　一名下人低头入内，细声细语的呈报道：“启禀王妃，小主子给王妃请安来了。”华贵女子眉梢一挑，面露欣喜之色：“杰儿？是杰儿来了吗？”下人头压得更低，喃喃说道：“是……烈主子。”女子闻言瞬间笑意全无，接过嬷嬷递来的帕子仔细净了净手，慢慢端坐在主位上说道：“让他进来吧。”

　　门扇轻响，进来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孩子，年纪在十岁左右，眉目清朗，面无表情，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老成。见水晶帘内女子低垂着眼眉，他挺了挺胸膛，单膝跪在地上高声说道：“母妃，烈儿来给您请安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半天没有一丝声响，男孩跪在地上，膝盖渐渐有些颤抖。早课结束后，从父王的书房里训话出来，听说母妃刚被父王赐了一只白鹦鹉，心情正好，他犹豫片刻，决定过来给母亲请安。可是母亲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一如既往地严厉冰冷，难道是消息有误？他略微抬了抬眼皮，帘内桌子上摆着十几道丰盛的菜肴，食物的香气在静逸空气中四散开来，慢慢钻进这个十岁孩子的鼻翼，钻进他空空无也的肠胃中，让他有些把持不住。

　　“烈儿，你来干什么？母妃不是说过，让你在外院好好用功，没有传召不得进内院吗？”平淡的声音从主位传来，拉回了男孩飘荡的思绪，让他不由得心中一紧，忙低头回道：“烈刚从父王书房中出来，听闻母妃得了一只白鹦鹉，特来恭喜母妃。”

　　银链子哗啦作响，果然有一声怪异的鸟叫从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依旧淡淡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只鸟而已，犯得着你特地跑来恭喜吗？不过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我这边刚收到恩赐，你就过来了。”

　　没有质问，没有责难，不过平淡的几句话，却让男孩额头渗出了冷汗。他听说过，母妃越是说话平淡，越表示她心情不好，濒临爆发，难道自己这样做错了吗？

　　屋里的嬷嬷见母子俩陷入沉默，连忙笑着打圆场说道：“王妃，小主子也是一片好心。再说白鹦鹉世所罕见，小主子怕也是想过来开开眼罢了。”男孩闻言，刚要抬头称是，就听见母亲略带严厉的话语扑面而来——

　　“你不必替他说话！玩物丧志，他是什么身份他自己应该很清楚！上面有那么多哥哥们在，难道他不想出人头地了吗？”女子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索性站起了身，走到水晶帘前，却怎么也不愿踏出帘外。“听说你最近换了文课师傅，是你父王请来的汉家师傅，你和新师傅学了什么？”

　　男孩有些心惊的低下头，嗫嚅说道：“最近在学《尉缭子》，刚学到《战威》篇。”女子转头看向帘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仆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开某页跪在地上，双手递到女子面前。

　　“背！”冰冷的一个字，让男孩的肩膀微微耸起，慢慢背起了书中的内容：“……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于人。夺者心之机也，令者一众心也。众不审则数变，数变则令虽出众不信矣。故令之之法，小过无更，小疑无申。故上无疑令，则众不二听，动无疑事，则众不二志，未有……未有……”食物的香气像一只魅惑的小手，勾的他双眼不由自主的看向水晶帘内，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背的内容，女子显然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随即怒不可遏的喊道：“你在看什么！！为了一餐吃食居然连学习的文章都背不下去！你给我跪在这里想，想不起来不许吃饭！！”女子愤怒的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华贵又冷漠的背影，和震颤不已的水晶帘幕。

　　被母亲这样一阵吼，本来就很饥饿的男孩更是脑中空白一片，拼命想也想不起来下文，他求救似的看向旁边捧书的青年男子，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反应。是了，先前那个伴读就是因为偷偷提醒自己，被母妃打断了双腿撵出府外。从此他身边的人都变成了石头木头，再没人敢在王妃面前有丝毫的表示。男孩越来越绝望，手心里渐渐渗出了冷汗。

　　“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胖胖的小身影一头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饿死我了！！母亲，快给我吃的！饿死我了！”

　　水晶帘在空中胡乱晃动缠绕，跪在地上的男孩抬眼看到刚才冷漠的母亲此时正一脸慈爱的搂住五岁的弟弟，忙着给他擦脸上的汗珠儿。

　　“我的杰儿，去哪里弄得这样一身汗？跟着你的嬷嬷和下人们呢？”女子话刚一出口，外面呼啦啦跪倒一片人，小胖墩满不在乎的任由母亲擦拭着脸庞说道：“跟他们没关系，父王说新来了一批小马，大哥带我去马场看了看，我看中一匹黄色的，三哥非要和我抢，您猜我怎么回的他？”见母亲温柔期盼的看着自己，小胖墩得意的说道：“我就跟他说：你母亲不过是个女奴提上来的美人，敢和我抢？我让我母妃打断你们母子的腿！他真的一个屁都不敢放就走了！”

　　“哎呦！王妃，杰主子可真能说啊！小小年纪就懂得尊卑上下，比那些贱人养的儿子强百倍！”刚才那个站在女子身边的嬷嬷，此时笑成了一朵花，专拣女子爱听的奉承，女子闻言不住的点头：“好儿子！你做得对！母亲现在是你父王的正妃，也是你祖父当年亲自点中的人。若不是先皇亲自下旨指了前面那个，我早就是你父王明媒正娶的妃子了，哪容得那个短命鬼第一个生下儿子？”想起往事，女子的面容有些扭曲狰狞，为了让先王妃率先生下嫡子，她的第一个孩子就生生被打了下去，此后三年都不曾有孕。看着身边的女人们一个个怀孕生下孩子，她内心日夜煎熬，还要防着善妒的先王妃暗地里陷害，惊惧的简直要白了头发！若不是先王妃生女儿难产，母女双双殒命，她只怕此生再难有出头之日。可王爷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府里新人一天天增多，那个男人早就忘记了自己，她只有不停的制造机会想办法接近王爷，终于趁他一次酒醉时偷偷跟在身后，装作不小心撞上，被他拉进了假山……她犹自记得那个无月的夜晚，张牙舞爪的怪石割裂了黑沉的天空，身上的男人毫不怜惜的残暴掠夺着自己的柔弱，嘴里还喃喃说着好几个人的名字，直到尊严和衣服全部被他撕成碎片……从那夜开始，她就只相信自己，靠着自己的心计和十个月后呱呱坠地的男婴，一步步踩下众人，登上了王妃的宝座！而那个男婴，那个跪在水晶帘外的幼小身躯，从出生开始就成为了她的工具，被她利用站上高位，助她站稳这个位子！每次见到他，她就会想起那段惊惧煎熬的日子，想起那个无月的夜晚，想起之后血腥的较量和屠杀。所以她从心里不愿面对这个孩子，但是他的早慧和优秀又让她离不开他，这样矛盾的心理让母子二人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她刻意忽略那个孩子渴望的眼神，直到他渐渐阴暗了眸子，变得和她一样面无表情。

　　“母妃，您在想什么？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要吃肉！我要吃鸡腿！”小胖子见母亲呆怔出神，使劲扯着她的衣裙撒娇。对啊，幸好长生天还赐了杰儿给她，这个在她登上王妃之位后生下的孩子，长得更加像她。杰儿从小就聪明伶俐，嘴甜的很，又是王爷的老来子，连王爷也喜欢的不得了。有时夫妻之间有摩擦，又或者自己有了烦心事，杰儿一句童言童语便让不快烟消云散，真是苦尽甘来的好福气。德王妃摩挲着小儿子的头发，声音柔的能掐出水来：“娘的心肝，你想吃什么尽管要，娘亲自给你夹。”这儿子，才是自己最想要的宝贝，是自己未来的依靠和保障，外面那个……

　　“我要吃肉！还有鸡腿！还有那个奶团子！”小胖墩伸出小手使劲指着桌上的菜肴，丫鬟们忙得团团转，把小主子爱吃的饭菜全放在他面前。德王妃亲自夹了个鸡腿给他，还没放进碗里，正好小胖墩一抬手，鸡腿被打飞了出去。

　　“我的鸡腿！”小胖墩急忙溜下凳子回身去找，鸡腿滚在了水晶帘底，他这才看见跪在外面的哥哥，纳闷的问道：“母亲，哥哥他怎么跪在那里，他怎么不吃饭？”

　　“他做错了事，母妃正在惩罚他。你快吃你的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德王妃眼皮都没抬，给小儿子盛了一碗汤放在桌上“杰儿，那个鸡腿脏了咱们不要了，这还有好多呢。”

　　“哦。”小胖墩没有片刻迟疑，蹦跳着回到了桌前。他对这个同父同母的哥哥没什么好感，谁让他总是不爱说话，还不如其他哥哥对自己殷勤？记忆中他好像总是做错事，被母亲责罚打骂。一个笨蛋，叫他哥哥真是很丢脸。小胖墩大快朵颐的开动起来，德王妃扫了一眼外面跪着的大儿子，又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嬷嬷心领神会的走过去，用手帕捏着捡起鸡腿放在一个碗里。德王妃冷漠说道：“到了吃饭时间，我也不罚你了。回去好好背书，下次再背不好，你身边的人每人杖责五十。”见外面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她满意的点点头说道：“都下去吧，那个鸡腿味道不错，你回去记得趁热吃了。”说罢一摆手，又笑着给小儿子夹起菜来。

　　水晶帘外，男孩默默起身，忍着酸痛异常的双腿，行了礼慢慢退了出去。下人们诚惶诚恐的跟在他身后，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了一丝惧怕和怨恨。跟着这样的主子，不但出不了头，说不定哪天还会丢了小命，真是命苦啊！男孩默默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住了脚步，正当大家猜测他要做什么时，他重重说道：“从今以后，我的菜单上，再也不许有鸡腿！！”寒风吹过，男孩挺起胸膛径直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哒哒的马蹄声停住，耶律烈猛地睁开眼睛，从记忆中抽回思绪，慢慢平复着心中翻滚的浪潮。稳步走下马车，刚要踏上台阶，大门里突然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子，一下扎进他的怀里。

　　“阿爹！您可回来了！”四岁的女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急急忙忙向父亲告状：“阿娘说等您回来吃晚餐，哥哥饿的急了刚要偷吃鸡腿就被阿娘发现了。阿娘气的要责罚他，他居然把我推到阿娘面前抬腿就跑！不过我顺手扯了他腰带上的荷包下来，听说是一个漂亮的姐姐送给他的呢！哎呀，哥哥追来了！”女童慌忙躲到父亲高大的身躯之后，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先对着父亲深施一礼，又气急败坏的冲着后面的妹妹喊道：“耶律宁！快把我的荷包还给我！”

　　“我不给！谁让你偷吃阿爹的鸡腿？娘说了阿爹不回来谁都不许吃饭！就哥哥你嘴馋，偷吃鬼！”女童使劲吐着舌头，看的少年一阵火大。

　　“你胡说！我，我是从马场回来饿坏了，才偷拿了一个。反正阿爹从来不吃鸡腿，最后还不是要给我？我提前吃了怎么样？”

　　“那也不行！娘说不能吃就不能吃！！你不听娘的话，就是不听阿爹的话！你让娘生气就是不对！”小女童见父亲未发一语，胆子渐渐大起来。

　　“行！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偷吃是不对，你拿我荷包也不对！快点给我！快点！”少年急切的伸出手，被父亲宽大的手臂挡了回去。

　　“是这个吗？”看着父亲手里的宝蓝色荷包，兄妹二人同时傻了眼，小女童还特意看了看手心，果然发现荷包不见了。“阿爹……”

　　“础儿，这是怎么回事？”耶律烈老神在在的看着儿子。臭小子，不但惹绮罗生气，居然还和女孩子私相授受！他才多大年纪？简直翻天了！

　　“这个……那个……”十岁的男孩子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见躲不过去，只得小声说道：“您不是要带我去军营锻炼吗？我，我见娘梳发的梳子上有几根头发，就偷偷扯下来，让绣衣坊的绣娘做了个荷包带在身上，想娘时拿出荷包看看。”见父亲有些呆怔，他急忙分辨道：“我，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是这次一去要好几个月，也是我第一次离开阿娘这么久，我怕我会想她。阿爹，对不起。”

　　耶律烈握紧了手中的荷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最后化成一丝微笑。他猛地把荷包掷向儿子，大声说道：“收好了！要是不小心丢了，仔细我打你板子！”

　　“哎！！”少年见父亲没有发怒，高兴的握紧荷包，小心翼翼的藏在了衣襟里“放在我胸前，就谁都拿不走了！”耶律烈见状深深吸了一口气，抱起女儿放在儿子怀里：“下次把话说清楚就行了，偷偷摸摸算什么男子汉！还有，你妹妹不是你的挡箭牌，抱紧了别松手！”

　　“行！听您的！”少年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狠狠的亲了妹妹腮边一口，小女童嫌弃的推开他，使劲擦着自己的脸：“噫~口水臭死了！”

　　“好妹妹，让哥再亲亲？”

　　“臭死了，不许亲我！”

　　身后一对儿女嬉闹的声音丝毫没有打扰到前面行走的耶律烈，此时他眼中只有不远处房门口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和她唇边让他眷恋一生的微笑。

　　“回来了？”

　　“嗯，回来了。”

　　“吃饭吧？”

　　“好，一起吃吧！”

　　高大的男子拥着妻子儿女，一起向院落深处缓缓走去，远远的还能听见两兄妹嬉闹嫌弃的声音。天色渐晚，夜暮已深，只有廊檐下一对对火红的灯笼，在夜风中鲜艳夺目，如生命之火，燃烧永恒。
　　——全部番外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