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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凤尾香罗薄几重 ...

  •   又过了月余,已是初春,上海的湿气更深,混和着料峭的寒意,街道上的梧桐似缩手缚足的绅士,姿态安然渡过一冬的酷寒。
      戴雨农终于打来电话,对兰乔说会有人到她的公寓,送她一些东西。兰乔应下。她放下电话的听筒,看着十七岁的小女佣在对面手脚麻利地擦抹原木家俱,想着,每个人都有着必须要做的事。
      第二日果然有人造访,送过一只扁扁的盒子,“戴先生说,小姐一定会喜欢这个。”
      她疑惑地打开盒子,只见一只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躺在一方金丝绒上,散发着冷冽的光。盯着那只手枪,她手指微颤,一用力把盒子盖上。
      该记住的,我叫施兰乔。没有什么一百年后,活的就是现在。

      爱多亚路21号,一朵说不上厚重的云块正落在《大美晚报》社址所在的洋楼上空,映得二楼的窗子一片阴弥。报社总编张似旭放下手中的稿子,依着他那留美归国学子的习惯正了一下脖子,指尖抚了下袖口处的珐琅扣子,然后移步到了窗边,双手支着窗沿向外望。
      张似旭正当中年,留美才子,曾任中央情报司司长,但他上任不久就辞官不作,退至沪上,在美国人办的《大美晚报》担任的总编缉兼经理。其人行事大胆,云乱世之中尤需舆论作为喉舌,因为他交友广阔,与南京政府,沪上财阀,各色人等都有接交,所以《大美晚报》常刊发些别人不敢碰的敏感话题。
      天空中许多云,有如被刀剪,又似一股天造煞气。他素来不喜这样的天,吐气都觉得艰难。
      前几日他的报纸刊发了一份“勾名单”,内列53人,都是蓝衣社的特务准备暗杀的对象,其后在上海滩引起了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上海市市长吴铁城连连召开各界人士和记者座谈会,云此消息为子虚危有。又有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电话打入了他的办公室,传达着一些人的不快。
      他撑着笔挺的归国华人的姿态,大谈言论自由,又例举了美国多桩新闻界直言快语的逸事,令南京某宋姓友人无语,这才把这件事推脱了过去。但是,他知道他已经让一些人很不愉快了,特别是蓝衣社背后的人。
      不过,终是53条人命,在杨杏佛被暗杀之后,或可存留。
      他立在二楼的窗前,皱着眉看天上的铅块似的云,忽然瞥到一个人从不远处走来。
      街上好多人,多数泯然,那个人却不同,就象从凡尘中走出来一般,步履盈盈。素淡的及膝旗袍裙,肩上搭着雪白褛空的手织披肩,每走一步都是一种摇曳生姿。
      她停在报馆的门前,从臂弯上挂着的拎包中取出了一张纸来,一边读着上面的字一边向报馆的招牌张望。
      张似旭一时心里有一阵儿恍惚,他忆起刚刚看稿时读到的一首小小的诗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恍惚间,他仿佛凌空而起。他当时并不知为何这个女子会给人一种茕茕然独立的感觉。俯视中她清丽雅致,表情却不似沪上女子张扬,有一份淡淡的孤傲,品得细了,或能品出那是一份孤勇。
      一刻钟后,这个女子走进了他的总编室。
      他握着她递过来的推荐信,上下看了两遍。施兰乔,南京那边的友人推荐过来的。他一直以为南京会有动作的,可是把这样小小的一个女子放在他身边,又是什么意图呢?他再打量兰乔,见她从始至终都是安然的表情,心中便想或者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这样小小的一个女子,也许真的只是为了来谋职。
      “施小姐读过大学吗?”
      兰乔心中淡笑,暗想不知百年后的大学与此时的是否是相同学历,“读过。”
      “英文可通晓?”
      “也算识得。”
      张似旭点点头,随手从案上的稿子中拿过一页稿来,递来兰乔:“你译一下我听听。”兰乔见那稿的案头写着《断章》两字,心中一惊,这莫不是卞先生的文?一路看下,果然是初中就烂熟于心的那一文。她当即朗声把稿译了出来:
      The part of article
      You are standing on the bridge to appreciate the scenery
      The man of appreciateing the scenery is appreciateing you upstairs
      The bright moon has decorated your window
      And you have decorated another man’s dream
      张似旭沉吟了一下:“你用的是appreciate?为什么不用look at?”
      “兰乔以为,对于这首诗如果单译作看的话就落于下乘了,所有的意境都是用心来赏才会品出那份好来。”
      “好一个用心来赏,你的这句话我很欣赏。这样吧,你先去报社的英文版做一个月的见习编缉,一个月后如无意外就转为正式编缉。”

      记下你看到的所有,并着你看不到的。这是戴雨农让她到这报馆来为他做的事。
      兰乔并不知有关于“勾名单”和隐藏更深的一些事,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记下自己看不到的所有,不过能来报馆来工作却是自己作梦也没有想过的好差事,不是去四马路,也没有去跑马场,自己外表的美在这散发着墨香的报馆里如同被漂白一般。
      《大美晚报》的风格也是她所喜欢的,很自由不拘束,她又提起了久已尘封的笔,写些心情小事,竟也有了一些读者。黄昏从报馆出来,过了一条街到福州路,正赶上晚报时间,那一条街散落着小的报亭和报摊,油墨方新的晚报展开,候着长衫客西服男红尘女光顾,几个铜板叮当,一路看一路走,从她的身侧经过。
      一条街的氤氲,脂香墨香也混着她这穿越百年的心情,太过离奇也太过寂寞。她总是迫着自己不想这些。
      只是为了活下去。目标很高尚。
      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陪着张似旭去那场舞会,也许,她就会一直这样活下去,成为一个碌碌的披着小资女人外衣的无为特工。
      可是,我们都知道,从来都没有也许。

      ************************

      那是在一个1933年的黄昏,许多许多年以后,我们也常会看到的这样的黄昏,天边燃烧着零散的羽毛状的彩霞,恍若天使正被火焚。
      有轨电车“叮叮咣咣”不紧不慢地拐了个弯,行驶到了南京路上,摇摇地沿着南京西路向东走着。兰乔侧头向窗外看,只见一排排欧式的建筑如列着队的法国士兵,高矮参差不齐,却都是有着笔挺端正的模样,眼角眉梢,刻着欧洲人的傲慢。一只手叠放在另一只手上,兰乔安然地坐在电车的座位上,穿着一身绣着如意襟的素色暗花无袖旗袍,肩头上披着暗紫色印花的披风,脸庞在火红色的晚霞中白瓷一般晶莹。
      候着电车到站,她握着手提袋走下电车,侧身右看,一幢大厦在不远处巍然而起,她游步过去,国际饭店的大理石贴面大门越发清晰。包着红头布的锡克人门卫本是鹤立一般地出落,可是走得近了,方觉出他的突兀,门外散散而立的人,也显露出了尊贵。又有一辆辆的高级矫车不停地驶了过来,停在国际饭店的门外,从车上走下的男女表情都有着氤氲之气。
      张似旭正立在门面的大理石台阶上,看到兰乔,向她招手示意。兰乔走过去与他会合,然后尾随着他走进了国际饭店。身边大都是气质非凡的男女,听那寒喧之声,称谓都是司令,长官,夫人之类。
      兰乔从来寡言,可是看着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物,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问张似旭:“主编,这些都是什么人?”
      张似旭一笑,“说出来吓你一跳,如果早两三年,这些人随便站出来一个,那都是中国的一角江山。”
      兰乔心底快速一转,回思他口中的两年前,可不是1931年左右?心里便是一惊,脱口:“他们莫不是各地方的下野军阀?”
      张似旭颌首,“不错,上一次的中原大战,只有南京是赢家,各地方势力的长官纷纷下野,这些人大都聚到了上海。”他说着指着几个人给兰乔看,言说他们是谁谁的次子,谁谁的亲弟,或是谁谁本尊,听得兰乔心惊,一时间感到脚下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和浅浅的浮石都飘浮了起来。
      眼前的这些人,在历史上都有着春秋战国人物般的气质,是一个时代的峥嵘。
      张似旭曾对她说他们来参加的是一个上海市政府的迎宾晚宴,陪客已是非常角色,真不知这位迎的“宾”是怎样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了。她正待向张似旭问询,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熟识的身影,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很不真实的样子。
      记忆中的他一直都很不真实。烟火气萧萧,他长长地吸着烟卷,长衣翩翩,吊着一臂,眉眼里都是夜一般媚惑的气息。那是一个世纪以后,女人们对旧上海最心动的一种印象。
      此时国际饭店大厅中的这个男子,臂伤已不见,挺拔的身姿,黑透了的发依旧。他立在一干同样年青的世家子弟之中,被同僚簇拥着,几十步外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可是一股贵气,却直迫了过来。
      “咦,纪三公子也来了。他怎么会来的。”张似旭也望着那男子,大是吃惊。
      “他是?”兰乔忽觉那男子目光隔了数十步射了过来,然后那张微显清秀的脸上泛起了一个模糊的表情,仿佛在笑,又似在嘲。
      “这纪衍儒是纪大帅的三儿子,人称纪三公子,和张大帅的公子学良,袁世凯的二公子克文,还有溥仪的弟弟齐名,并称四公子。两年前他父亲纪大帅和冯大帅在中原与南京争地,几乎成事。这纪三公子别看他长得斯文,却是最得他父亲器重,随在他父亲身边,大大小小的仗没少打,他父亲为人狡猾,最善见风使舵,遇事钻营,人称老狐狸,据说这纪三少头脑强似他父亲,所以别人背地里也叫他小狐狸。他们父子两个战败下野之后,纪大帅去了天津,三少一身是伤,来了上海,这两年都没有他的消息出来,怎么今天却出现了?”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吗?”兰乔诧异,心想怎得这一屋子的下野世子中独独不该这纪三公子出现?
      “当然不该,因为今天来的人是……。”张似旭话刚刚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只见大厅入口处一片人头攒动。很快,一干人等拥着一男一女起了进来,全场立刻响起了欢迎的掌声。
      那男子三十刚出头的年纪,眉目英俊,但是面黄肌瘦,带着病容,身边紧随着的女子身材妙曼,容妍美丽秀致。一个高个子的长耳男子穿着长衫和对襟黑色的对襟绸褂,引着那英俊男子,满面堆欢。兰乔一见这三人,身子如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因为这三人的相貌在一个世纪后的网络上广为流传,三个人的一生也以三种不同的传奇被后世记忆。他们就是东北军司令少帅张学良,一生与少帅不离不弃的赵四小姐和上海滩青帮大亨杜月笙。
      兰乔望着这三人,心潮起伏,有一种被历史吞噬的感觉,面前三人,真实得连呼吸都似与她融于一处,少帅的憔悴,赵四微微颤动的发簪,杜月笙脸上高耸的颧骨,所有的一切让她激动得全身的寒毛都张了起来,或者,她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穿越历史的那种奇妙。从前为了写文章而看民国史,寥寥的文字有述,少帅在中原大战后曾到上海戒烟,她在头脑中也曾想像过那是怎样的一种英雄在乱世中的没路苦闷。此刻,居然真切地看到了。
      兰乔恍然明白为什么张似旭一直在说纪三公子不应该出现,纪三公子之父纪大帅与□□的南京政府进行中原大战,不是少帅站出来力挺蒋氏,那场战争的胜负,也未可知。此时下野之人,或可更易。这样来看,少帅与这位和他并称“四公子”的纪三公子,怨仇匪浅。
      她用目光寻那纪三公子,只见他不知何时退到了众人后,倚靠着栏柱,别人鼓掌,他却只是袖着手观望,脸上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夕照下闪着淡淡的寒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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