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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月曾知旧游处 ...

  •   热气腾腾的火锅里烹着刚下的十来块鸭肉,粉丝已煮得透明,飘了上来,并着几片泛着油光的白菜。
      “你看吧,不能太□□,明摆着的,太血腥太邪了你一审都过不去,那就是一个白砸钱。也不能不□□,不邪气,要不然拍民国的戏就没人看,你卖不出去。翻个十年前,主旋律还一统天下,挤兑着你拿你的国际大奖,我该禁你的片决不手软呢,现在呢,从上到下,大一统地呼唤票房。可是票房哪里来啊,摸不着,你要是由着性子拍,人家不待见你,你要是应和着潮流拍,那就得等着板砖儿,等着骂声以风雷之势,扑天盖地向你袭来。难,真他妈的那叫一个难。”
      听着听着,她一凝眉,放下手中的筷子,说:“李导演,你这话是挤兑我还是挤兑你自己呢?”
      火炕上,农家气息浓郁,窗外却是一个七色霓虹的世界。她扫了眼对面的男人,然后梗着脖子看窗外。
      “怎么说话呢,我的大才女。什么李导演,我不是你肝胆相照的雷子吗。有奖一起拿,有黑锅我自己背,我什么时候挤兑过你啊?”
      男人一脑门子汗,不知是吃鸭肉烫的还是一肚子话憋的。她依然望窗外,弥漫地说:“我才品出这是一鸿门宴,雷哥,你有话直说。”
      “喂,说话少那么酸行不?你有刘邦之冠,我还无项羽之才呢。你雷哥请你吃顿饭不行啊?看这东北大炕,像不像你老家。嘿,这么个地介我也是头次来呢,嗯,味足。”
      她缓缓扭回梗着的脖子,透过火锅上氤氲的白汽看对面的男子。香味侵着她的鼻子,久已陌生的盘腿大坐压迫着她的腿。她一忽儿垂了眼睑,凛冽的容光柔和了下来,取了放在炕头上的热水壶,自顾自地从怀中摸了绿茶,泡了杯茶,又噙了两片叶在口中,半嚼半品。
      “让我改本子是吗?说句话就行了,犯不着放下一组的人带我到这么曲里拐弯的地方就为吃顿火锅。”
      男人不讲话,筷子停在半空中,油光四射。
      “要不然就是要换人?成,这顿饭就当是饯行。”她嘴里嚼着,口齿含糊地说,一边着藤杯中干枯暗碧的茶叶渐作饱满状,扶摇直上。
      “要换,先换我。”
      她怔一下。看对面的男人又开始大快朵颐,看着看着,她嘴角噙了谈笑:“干嘛啊,别跟钱对着干。他们怎么说,还是一个女人,焉写得了民国?一个妇孺,怎动得了上海滩?”
      “听他们的?都是自己的日子还没有过明白呢。喂,你不吃啦,我这儿胃口刚开呢。”
      她手肘拄着炕桌,掌抚一边的脸,对男人寂寞而清傲地笑:“你吃,我看着就挺饱。”回想起几个月前拿了奖,男人问她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她象个孩子一样地吵着说要吃火锅。
      恍若隔世。成功永远短暂。
      “本子,还是得改改。”
      “嗯。儿女情长,还是英雄气短。”
      “哎!瞧你这叫一个聪明,现在的,总觉得还是刚猛了点,那就得不停地打打杀杀,这样下去,片子不好过,咱这毕竟不是主旋律啊,你那人物个性模糊得我都分不出谁好谁坏来。”
      “干嘛要分好坏。”
      “我不和你争这个。”
      “你看我是好人坏人。”
      “给我点爱情,坏人也变好人。”
      呵呵,她打着哈哈。觉得出奇地热,全身都象是被酒蒸着。鸭血上桌了,她终于妥协地又举起了筷子,拿着腔调:“难,真他妈的那叫一个难。谁给我张火车票,让我回民国活两年。”
      吃饱喝得,他们出了这家农家菜馆,因为吃了鸭肉,嗅着哪儿都腥。沿着马路一直走,四处繁华,夜似染了颜色,透着空滞而单调的寂寞。
      他要回旅馆,她却说还要走走,两人于是分开,一南一北,横穿灯影。不想几分钟后他又跑回,气喘吁吁地拍着额头:“瞧我这记性。有一件东西,早就想给你了,却总是忘。”
      口袋里深深地探着,取出一块玉石,分明刚才吃的鸭血颜色,夜下深浓而强烈,“上个月采景的时候在天津偶然发现的,怎么看都是你现在该拥有的颜色。就买下来想着要送你。”
      她袖着手看他,淡淡地笑,身子微微地摇撼着。是我该拥有,还是你需要我拥有?
      接过,道谢,分道而行。
      好的,明天就改本,英雄气浓烈,铁血柔情,大家不都是这样在做吗?
      一路走着,城市的夜是包藏祸心的天,睡着,便是着了它的道,这样走着,又是被叛。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头生反骨的,所以一直在走着。
      手中握着那枚血石。一股奇异的热力,温暖着手心。眼见着走到剧组白日里取景的淮海路,道路两侧是伫立俏然的法国梧桐。她的心突然没来由地焦躁,发觉手心分明一点点地热起来,象是流浪多时,重回自己的主人身边,一颗心全是激动,火一般四溢着。
      她的心一时慌了,写东西久了,心里总是强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以触变不惊,还要圆转应对。当下抛了那血石,退开五步,怔怔地看着。落地之物,普通极了,转瞬竟不见得踪影,她前倾着身子欲细看,忽地头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她本不想要传奇的。可是,传奇却来找她。

      *******************

      仿佛许多事物都在分裂增生又聚合纠集着。
      她没了自己。
      没了声音,没了五觉,没了意志。
      无限漫长却又恍如在一瞬之间。
      砰,砰砰……数声枪响好似从天籁之外呼啸着穿透而来。销烟的味道清晰可辨。
      她缓缓地张开了双眼,顿时怔住了。清朴的一间庙宇,门上横匾从右至左直书居士林三字。一片雪白的纸片正从肃然的殿间漫舞而下,错落着远处淡淡的山峦和身边惊乍的路人香客。
      她觉得右手的虎口处剧痛,然后才惊觉自己的手中竟握着一只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枪口下躺着一个老人,全身都痉挛着,头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她全身都僵硬了,心中泛起了一个念头,自己竟杀了人吗?
      那以后不久,她便知道,她的确杀了人。而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施兰乔。
      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她傻傻地凝望着壁上一只高高悬起的窗子发呆。那窗子外是天津卫一方窄小的天空,天空常是碧蓝的,没有云彩,看得久了竟会觉得那是一种惨碧,一如那个年代。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
      她想了好久都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一瞬眼间就从繁华安闲,生机一片的黄埔滩来到了昼尤似夜,动荡连年的清末民初。
      指尖上还生着晨晕敲击键盘而得的新茧,此时看来,竟如玩笑。
      她七天来没有讲一句话,只一日对着脸盆洁面的时候才惊呼了一声。那张面孔,娇嫩清丽却已非旧时容妍。
      于是绝望地承认,自己已落入了一个陌生的时空,将要承受陌生的命运安排。在网上看多了穿越文,多是一越就越到了君王侧,不想自己如此命苦,却跑来民国杀人。
      或者,应了那句因果抱应,自己吵着要火车票,终点站是民国,冥冥中就真的让她求仁得仁了。
      “这是你写的吗?”法厅的人穿粗布对襟,拿了些白纸片来问她。她轻轻地瞥过眼波去,只见那分明是一页页内容相同的传单,题目直书四个大字:告国人书。
      心里又是一阵凛然,她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了。那个庙堂前偎地成团的老人原本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五省联军总司令,靠噬血立万的北洋军阀头子。
      勃朗宁□□震颤清晰地在掌心,居士林前的一幕忽地清晰了起来,三声枪响,那个她的“杀父仇人”立即倒下,身上披的袈裟似永也洗不出颜色。
      脏了就是脏了。
      她心头一热,看着对面苍白面孔,一脸平凡的询问官淡然一笑:“是我写的,也是我亲自油印的,我是施兰乔,人是我开枪杀死的。”
      那是一个令人恍惚的下午,天津卫初秋的燥热浓烈如开到了蒸汽箱的极限,天却是高而清,惧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兰乔微微地低着头,用来到民国的第一句话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那个本是她笔下的人物,此时真正地依附于她身,她的魂魄。而此时的兰乔,虽然依稀知道脚下有路,却并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即然她来了,那么原来的那个魂魄,思想就已不再了。她还能真正地逃脱这囚牢,逃脱重刑吗?
      无路可逃。她必须小心应对,现在已不是为了适应这个时代,而是为了活下去。
      “我选择自辩。”她说,“我父亲当年是奉中央命令驻守防地,以政府之命捍卫地方而被杀于乱臣之手,请问他是奉谁之命?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启内战之端源,豺狼成性,死有余辜,由此论断,我报仇是否应该?”这些话本录于纸上,流传了近一个世纪后被她寻到,现在却要化为骨血从口中吐出,不知是辛酸还是荒唐。
      询问官并不言语,一路又问了籍贯云云。兰乔有问必答,让那官轻松离开。她被压解回监牢,一路上眼前光线摇曳,映得自己的身影在侧壁上窈窕,淡淡地有一种绝望的风致,心中不由得苦笑,穿越后只一件是好的,就是成了美人。
      兰乔被压监了月余,除了一个问询官例行公事地来问了几句,竟无人再问津了,她坐监坐得久了心中也觉得奇怪,又不方便问,其时秋意萧萧,愈见得深浓,夜侵陋室,枕上薄寒,让人有种无依无靠的冷。
      原本事情不是这样的,牢是要坐的,可是怎不见人来审?那满城义愤为孝女,纸上大赞快意仇的情景怎换得这一番无声无息,莫非历史真的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
      又过了几天,秋雨一层一层儿地下着,不及达夫先生笔下悠然,带来肆无忌惮的冷。不远处是海,静静中便听得见波涛的声音,不眠地响着,金戈铁马一般。兰乔从前惯于夜晚工作,这几日心中不安,所以总是一夜无眠。
      那晚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听得更鼓乍惊乍隐,引领那夜一路地黑下去,雨泠泠地响,混和着不远处的拍岸声,仿佛千万人蹑着小脚一遍遍飞快地行过。
      忽听牢门轻响,女监低低地喝叫:“施兰乔,出来。”她一惊,连忙爬起来,但见门边一点灯火摇动,许是放得低了,只映了女监的下颌和小半边脸,暗夜中,青白地一团。她僵住。
      “施兰乔,快出来。”
      人都杀得,就不怕被人杀。她想起自己笔下的一行字,又是苦笑。
      女监带着她一路出来。打开大门时,那屋外的雨就兜头地射了过来,天空中没有星,一团的黑。
      “你去那边的车里,有人等你。”
      她眯着眼睛用力看,终于在黑夜中分辨出那黑色的车。
      “发什么呆,快走。”
      只有走下去。雨一忽儿淹没了她,还有死亡的阴影。她还记得自己翻阅民国的资料时看到许多堂而皇之的杀人手段,都是不需要审判的。政府在杀人,军阀在杀人,□□在杀人,然后日本人来屠杀。
      她这样笔直地走过去,也许只需要一颗子弹,一只匕首,一切就可以干净利落地完成,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人比这一个时代的人更象草芥。
      九成九的死了。只是觉得冤枉,还有恐惧,可是还是得走,一步一步地,停下来,那结局就会更早地来到。
      脚下千朵万朵水涡,模糊而流离着。终于走到了那黑车旁,她全身都脱力一般地虚脱。
      黑车的车窗缓缓地旋下了一条细细的缝。一道锐利的眸光向兰乔射了过来。
      “你就是施兰乔?”声音低黯。
      这状况不象暗杀的桥段,兰乔强睁被雨水袭击的双眼,点了点头。
      “上车吧,从现在开始,你跟我。”那车门哗地被推开,雨水片了个圆月弯刀似的半弧形,白光倏地一晃。
      一柄伞轻轻地撑开,罩在了兰乔的头上。
      那人,高她半个头,暗夜下看不分明的脸,只觉得眉长得很开,目光仿佛很良善。
      “你是谁?”她喃喃地问,看到那人薄呢子的外衣挺拔如峰如岭。
      “我姓戴,戴雨农。”
      什么?她惊倒,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近得可以与她混淆呼吸的男人居然就是那个民国历史上最黑色的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明月曾知旧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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