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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笼鸟 ...

  •   阴阳蛊之事传到卫庄和紫女耳朵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其时,两人正用着饭,饭菜种类不多,但贵在精致。红莲一步踏进阁中的时候,只见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斜拉在饰有夜光璧的墙上,异彩流光。
      听到“阴阳蛊”这三个字,卫庄的身形明显一顿,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紫女则更为平静,连眼都没抬。两人默契地谁都没表现出太多的惊异,反倒是她小题大做一般,这让红莲心里更是有些酸涩。然而她这样的女子,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心迹赤裸裸剖开给人看的,她的脸上始终是王室女子惯常的笑意,给人看,也给己看。若非是同时送来的,还有姬无夜那边的消息,或许红莲会一直笑下去,笑到她卧在榻上、和衣而眠的那一刻。

      墨鸦醒了,醒来后破天荒地躺在榻上,金笼就在不远处,里面的祍席上还有斑驳的血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开始的时候撕心裂肺,昏睡时都是无尽的梦魇。梦魇中有人用粗糙的手指划过他的伤口,占有他的身体,嘲弄他的无耻,因而时常惊醒,醒来时,总发现姬无夜就坐在笼子外面的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继而将浑身冷汗的自己拖到笼外,拿起新换的蜡烛,用烛泪淋遍自己的全身。等烛泪干成一片,再用刀鞘抽打,一点一点揭去,这样一来,连那些细小的污垢都不会留下。姬无夜是个武将,但这些时候,墨鸦总觉得他像那些文人一样风雅,尤其是他用手指摩挲自己背后的那片花海时,总让他想起那个早逝女人。一旦姬无夜察觉他不够专心,就会有新的手段,比如烈酒,比如冷水,那些东西在身体激荡,急切地寻求出口,而出口已被堵住,有时是缅铃,有时是干瘪的肉苁蓉,逼迫自己在他怀中挣扎,时而昏睡,重新进入梦魇,时而清醒,继续忍受折磨,周而复始,仿佛永不止息。
      后来终于也麻木了,连羞耻都没有了,故而噩梦也远去了,只剩下每天柔顺地侍奉,有时候还要披着弄玉留下的绫罗,被吊在雀阁外面,让人看看背叛者的下场,以儆效尤。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墨鸦已经不去想,他只觉得如果自己身陷囹圄能给白凤换得一丝触摸天空的机会,那就算是自己赚了。有时候姬无夜大发善心会把他抱到窗边去,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又变了多少,有时姬无夜会把他压在窗边,一边与他巫山云雨,一边冷厉地问他“你想飞出去吗?”
      每到那个时候,墨鸦都选择闭口不言,不是因为耻辱,而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飞——被剪去翅膀、拔光尾羽的乌鸦还能飞么?
      就算能飞,他也不想离开这儿,他怕看见白凤,更怕被白凤看见,那个少年心中应该是不染纤尘的,自己早已污秽,还是远远躲开他的视线吧。
      大概这也是墨鸦自己自欺欺人,明日之后,白凤的记忆中就再不会有自己的存在,他其实还想私心问一句,那弄玉呢?
      后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斤斤计较,当日弄玉本可以不受痛苦自尽,却为了白凤才撒谎说解药在城外,如此一来,平白受了两个时辰的折磨。她既已身死,自己何必还要在乎白凤心里留给她的那一点位置呢?
      墨鸦叹了口气,随即坐起身来。今日他身上没有镣铐,出奇的轻松让人难以置信,心中不由涌起一丝感激,短暂的感激之后,又变成了深深的痛恨和难以言喻的悲哀,他忍不住憎恶姬无夜的狠毒,同样忍不住唾弃自己的卑微,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笼子中的生活,是自由离他太远,还是他根本就不适合自由?
      或许是很久没在地上行走,甫一起立,随之而来时便是目眩头晕,双脚也不听使唤,他摔倒在地,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楼梯边的侍女,女人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将他扶到榻上。她们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干净得就像一泓清水。墨鸦看着她们,心里更为难受,在很久之前,他曾经也用这样的眼神打量他的任务,他的动作很利落,总是一刀致命,从不拖泥带水,连话也不说。猎物死了,他就飞回姬无夜身边。现在,他想:等自己死了,这些女人们就会迎来新的主子,对她们来说,自己就像猎物一样,她们甚至不会记住自己的名字。
      “将军呢?”墨鸦不甘心,已经走到门边的侍女们又集体停下脚步,看上去最年长的那个说话了:“你们都下去。”她一个人留下来。
      “墨鸦统领,”女人跪坐在他的榻前,将姬无夜留的木简拿出来,“将军吩咐过我,如果您醒了,就把这样东西交给您。”
      墨鸦没说话,他已经将木简上的字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心中蓦地腾起一股屈辱,女人看他面色不好,又道:“将军说,如果您希望他满足您的要求,就按这上面说的做,如果今天晚上子时之前没有答复,那您就再也不必求将军开恩放您去见故人了。”
      “他是这么说的——”墨鸦心中淌血,姬无夜到底还是要将他的尊严碾成灰撒出去给白凤看,其实,他已经认输了,低头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远远地看一眼对方,如此心愿足矣。
      “将军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墨鸦猛然手下用力要将木简捏断,本是发泄愤怒的习惯,却忘了功力已废,力量小了太多,木简断了,木刺也戳进手指间。
      女人看了一眼伤口,淡淡问道:“墨鸦统领,需要小人请医者过来包扎么?”
      “不用。”墨鸦慌忙挥开侍婢的手,这一瞬间,被丢弃的自尊似乎又回来了,他不愿意在将自己的软弱拖出去给任何人看,只攥紧了祍席大声道:“出去!”
      侍婢也不窘迫,略略低头,答了句“是”,面色平静又往外走,可木门始终没有拉上,她在等,其实,他们都在等。
      “哈哈……哈哈……”墨鸦忽然大笑起来,他认命了,姬无夜想要的,他给就是。再一看鲜血的左手更是刺眼,索性用席子胡乱抹了几下,又起身来到笼子边,拿起散落在外面的镣铐将自己双手锁好,打开笼门,慢慢爬了进去,门关上的瞬间,他感到的不是痛苦而是宁静,已经是行尸走肉没有了心,姬无夜还能把他怎样?
      他不怕死,当然也不怕活。
      那一瞬间,他看见门外的侍婢们都退下了,过不了多久,姬无夜就会得到消息,待明日之后,他也算真正了无牵挂,而那之后——
      墨鸦回首仰望星空,月离于毕①。

      注释:
      ①月离于毕:出自《诗小雅渐渐之石》,为多雨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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