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祭》婵烟

4、多少事、一夜生（二）

　　大京至沙州，这一路多少个日夜。百种忧愁，千般思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次次，一回回，萦绕在花惜错的心头。

　　她总是不经意间忆起曾经快乐的日子，总是在梦中看到美好的未来。然而当她走出回忆，当她从梦中醒来，填满心扉的却是恨意。

　　她曾经预想见到他的时候情绪会如何激动，甚至崩溃。但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眼前，她却没有一滴泪水。

　　“雪糖，你怕死么？”

　　燕北归看着花惜错，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再用语言伤害她，而是温柔地喊出了那个阔别四年的称呼。

　　他似乎忘记了叶梦的威胁，忘记了和叶梦的约定。

　　花惜错心头猛然一颤，直觉让她意识到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怕。”花惜错依然看着他，只是眸子里的那种冰冷忽然淡了。

　　燕北归笑了，他能断定这是自己平生笑得最开心最凛然的一次。

　　他为彼此没有辜负真情而开心，他为即将到来的劫难而凛然。

　　“信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这是别人设下的陷阱！这是——”

　　“不用说了！我……已经懂了！”花惜错哽咽着打断了燕北归的话，热泪已然滚落。

　　她飘然落于燕北归身旁，举起了手中的剑，指向缓步而来的白衣女子——叶梦。

　　“燕北归，我本来给了你保全她性命的机会，可你偏偏不珍惜！”叶梦在她们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她依旧穿得很单薄，只是右手腕上多了一串精致的白玉铃铛。她的声音已不再温柔，水润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比雪还要洁净的眸子显露着杀机。

　　燕北归没有说话，依然背对着她，连动都没动，一双眸子却已看向了远方，看向远方的一处楼角。那楼角之上同样有一双眸子在注视着他，注视着这座幽深的院落，只是那双眸子已不再忧郁，而是重新变得像鹰隼一般锐利。

　　“你懂什么叫珍惜？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花惜错冷冷说道，比话语更冷的是她的那双眸子。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一个快要死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叶梦似乎很生气，不过瞬间又变得很不屑，轻笑道：“我倒要看看，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和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是怎么在垂死挣扎中互相珍惜的！”说话间，叶梦晃响了那串精致的白玉铃铛。

　　清脆的铃声响起的时候，燕北归转身看向了那个温暖的、敞着房门的厅堂。他握起了背上的刀，那不是寒月刀，而是一把有着几处豁口的破刀。

　　“听小缘说你伤得不轻。”花惜错只是淡淡说道，又像是自言自语，但泪水却再次溢了出来，泪水滴落的瞬间，她手中长剑已穿过密集的雪幕，朝着叶梦直直地刺了出去。

　　花惜错这一剑过于简单，简单地没有师父青木真人的一丝影子，却又极为迅捷，正是当年在漠北战场让敌军胆寒的穿风一剑。叶梦没有迎击，竟以和剑速一样快的身法急退而去，与此同时，厅堂内数十盏原本安静漂浮着的七彩灯笼像被人突然灌注了恶魔的灵魂，狞笑着飘飞而出，飘向花惜错。

　　一种诡异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幽深的院落变得更加阴森。

　　燕北归的刀已砍出，当刀砍出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认为那是一把破刀，就像一个残缺的生命，只要拥有鲜活的灵魂，就会被人认可，被人尊敬。

　　他的刀本来是砍向那些邪恶的张着嘴巴的七彩灯笼的，却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收刀势转向劈下，劈向花惜错已经刺向灯笼的长剑。随着一声刺耳的嗡鸣，花惜错手中长剑竟断为两截！“退后！危险！”

　　一口鲜血自燕北归口中喷出，他用刀撑住了踉跄欲倒的身躯。

　　花惜错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震惊，但看着已到眼前的邪恶灯笼，她已没有时间犹豫。她将手中残剑朝着灯笼一掷，环搂着燕北归展动身形贴地飘退数丈。

　　她轻功虽然已达上层，可是带着燕北归，也只能如此。

　　就在她收住脚步的瞬间，看到了令其惊心的一幕，被她掷出去的残剑深深地插在一盏灯笼上，只是那盏灯笼依旧漂浮着、狞笑着，残剑通体却已变得火红，并且开始融化。一滴滴散发着白烟的炙热铁水落入积雪中，发出嗤嗤的声音。

　　她没想到这邪恶的灯笼竟然如此厉害，竟然能将铁融化，如若燕北归没有砍断自己的长剑，那么自己的双手，想必已经残了。

　　“小北，你——”

　　“没事，方才那一刀动了真气，背伤发作，要不了命的。”燕北归虽然真切地微笑着，但花惜错看着他嘴角的血红心里异常难受。

　　叶梦躺在远处一张长长的檀木椅上，仰望着漫天飞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似乎和她没有丝毫关系。

　　“雪糖，我是走不掉的，你若再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燕北归看着那些围困上来的七彩灯笼，急切地说道。

　　“她肯定能追得上我，所以，我干脆不走了，陪你！”花惜错突然间喜欢上了这个以前令其极力反对的称呼——“雪糖。”

　　“我看到了赤那，有他在，你肯定能走得了！快走！”

　　“啊？他也来了？”

　　“嗯，快走！”

　　“不走。”

　　“走！”

　　“就不走。”

　　“快走啊！”燕北归已在哀求。

　　花惜错看着焦虑不安的燕北归，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其实不只是赤那，十八帐领帐也已全数到齐！”

　　“你……”原来花惜错早有准备，对燕北归来说这绝对是个天大的惊喜，但他却想哭，因为在这种时候，花惜错居然还有心捉弄自己。

　　“这难道真的是洛龙谷中的七彩灯魔！”燕北归看着越来越近的数十只喷着火焰的小魔鬼，眼中多了几分忧虑。

　　“七彩灯魔？”花惜错猛然一惊，随即环顾临近院落的屋脊楼头，同时沉声喊道：“都退下！”

　　闪动于高处的十几条黑影瞬间没了踪迹，却有一人自远方楼角飘飞而来，止步于距离院落约六七丈的高墙之上，挽起了手中的强弓！

　　叶梦依然舒服地躺在长椅上，嘴角掠起一丝笑意：“不错，这些小家伙就是传说中的七彩灯魔，她们在暖和的屋子里呆得久了，所以才显得有些迟钝，但你们应该听说过，洛龙谷是苦寒之地，七彩灯魔遇寒则疾。花惜错，不管你找了多少帮手，只要进这个院子，就会变成死人！”

　　相传三千年前，魔王听血征天期间，曾驻扎西风国洛龙谷，不料部将火烈勾结西风国主千重楼，竟以六界最恶毒的的手法将其谋害，火烈得了权柄，却在加冕之日被天帝以五方神雷轰死。听血冤念极重，虽死不灭，为了不让听血的怨念祸乱人间、加重自己的罪孽，千重楼命人于洛龙谷为其修筑陵墓，建造寸心塔，完工之日，千重楼也辞去了国主之位。自那以后，世间再没人见过他，但有史记载，在他消失后的几十年里，不少人看到过洛龙谷中飘着许多七彩灯笼……

　　小魔鬼们的速度真的快了，嘴巴里喷出的火焰也越来越长，花惜错的脸上已被燎得通红，阵阵刺痛。她搂着燕北归步步后退，却怎么也甩不掉那些疯狂的灯魔，四五丈外已是围墙。

　　“嗖嗖！”“嗖嗖！”声音不绝于耳，接连不断的羽箭破风而至，一排数支，穿向那些狰狞的小魔鬼。

　　那些小魔鬼竟也躲避，原来她们也怕疼！

　　花惜错环抱住燕北归，趁机急退，猛踏身后墙壁，借力纵上了侧方墙头。

　　但那些灯魔却突然变得异常疯狂起来，她们不顾密集的箭雨，怒吼着向花惜错冲去，从嘴巴里喷出的数十道烈火急速交织，化作一座火笼，瞬间将她们二人笼罩。十几条前来接应的黑影竟也被那火气击飞，惨呼连连，她们狠狠地跌撞在屋檐墙壁上，然后滚落于雪地里，大多已不省人事。

　　“公主！燕兄！”羽箭来处，高墙之上，赤那的眼神已近绝望……

　　叶梦已自长椅上站起，她沐着风雪，朝着那团熊熊火焰缓步而来，她在笑，笑容很美，却也令人心寒。

　　那些灯魔突然不再吐火焰，那团烈火也在缓缓消散，叶梦笑得更美了，因为她清楚，纵使是铁人，也熬不过火笼的片刻围烧。

　　铁骨铮铮的赤那将军何时掉过眼泪，可此时他眼圈分明红了，就连那眸子都红了，他搭起了背上箭袋里仅剩的五支羽箭，将那强弓挽得如同满月。

　　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叶梦身上，他要让叶梦偿命。

　　叶梦的笑容突然间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了令自己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的一幕，火气萦绕中，那片被烈火烧得有些融化坍塌的石墙之上，花惜错和燕北归竟然还活着！不仅如此，她们只是面颊被烤得通红，竟没有一点被灼伤的痕迹，就连那衣衫，也完好如初！

　　那些小恶魔早已不再狞笑，她们缓缓飘起，飘向花惜错。

　　叶梦满脸的惊讶之色，她再次晃起了手腕上的白玉铃铛，可不管她怎么用力地晃动，不管那铃音多么地响亮，小恶魔们再也没有理她。她们拥到花惜错身旁，围着二人不停地飘转。

　　就在叶梦惊得有些呆滞的时候，箭已离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