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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白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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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家臣皱眉。城主却笑道:“给他们两把真剑。”
侍从依言取下腰间长刀,到场地中央,拔剑出鞘,向四方人展示。他们是惯常做这些事的,程序丝毫不差,保证决斗的双方手执同样的武器。冲田迟迟未接过长刀,施歌道:“怎么,你怕了?”
“怎么会。”冲田翘起一边嘴角,“我可是这里第一的剑道高手啊。”
施歌看着他的眼睛。几天前,他们还是并肩战斗的战友,转眼间,却变成刀剑决生死的敌人。若说不唏嘘,那是假的……可施歌垂下眼,不想向冲田流露一丝一毫自己此刻的脆弱。那双俊秀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的样子一如既往,仿佛执起剑,下一秒两人就要倚背对敌。但是,这一次的敌人是他们自己。
我走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施歌握紧刀,告诉自己,平心静气。
她一乱,一切就全完了。
人群发出骚动,逐渐退开,腾出一片空地。情况的发展显然也出乎土方预料,他想劝阻,却不知该说什么。怎么阻拦呢?弟子怯懦,城主虎视眈眈,而对峙的两人,似乎已做好了准备。
事情似乎一下子步入正轨。
从山谷回来后,冲田和狐狸还没有打过架。后者感冒,冲田也伤得不轻……手臂的伤口至今未完全愈合,因为要对姐姐隐瞒去向,绷带都是狐狸偷偷帮他缠的。
施歌的手艺想而易见很糟糕,每次都痛得冲田恨不得拿她的脑袋夹进门里挤一挤——因为会自愈,就不顾普通人的死活了吗?施歌每次都很得意:对啊就是强,怎么,不服气啊,不服气来砍我啊哈哈哈哈哈。
……现在他真的拿刀了。
他们的相遇就像一个黑色笑话,从鄙薄到伪善,从谎言到乖戾,互相捅了无数刀子,又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事件和好……冲田至今没有问飞船对施歌说了什么,闯过一次次危急后,他似乎已不必怀疑狐狸对道场的忠诚度。也许她对别家而言真的是个坑货,喜欢耍弄一些不着四六的机关、村民人人恨之入骨,但那又怎样呢,又坑不着他。
狐狸啊……真的是最好最好的队友了。
冲田看着施歌,和后者不同,他动手前总习惯盯着对方,稍有漏洞就突袭,施歌说他这是LYB的做派,真正的勇士就该像她一样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倒。她打架时倒真做到了挨打而面不改色,可惜最引以为傲的快攻也被冲田摁在脚下踩,毫无作用,于是每每被嘲笑,整的尽是些虚招。
可冲田忽然有些想念那些虚招。
至少在有心情耍花枪的时候,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
施歌重重砍在长剑上,低吼道:“集中注意力!”
“你认真的吗?!”冲田左手使力右手滑开一撬把她的刀卸到地面上,他不是第一次摸真刀了,可没有一次像如今这般重,“你打不过我,你会死的!”
“不然呢。”施歌神情冷静,“没决定的话,我压根儿不会做这种事……再说,谁说我打不过你了。”
她突然发力,狠狠把冲田格挡开:“我们分明还没分出胜负呢!”
“白痴!”
冲田一个翻滚单手撑地从原地跳开,施歌的剑势堪堪钉在他落脚处,旋即横向一扬,顿时掀起尘土砂石,直取冲田面门。两把刀交互一拂、铮然相撞,冲田灵活地沿刀背外侧转了个圈,一记横撞直接把施歌撞飞出去两三米。后者挽刀刺入土地借力在空中翻转,反手一刀重重撞到冲田胸前,火星四溅,两个人隔着两把长刀对视,眼瞳间尽是利刃的寒光。
起手试探,两个人可谓都没下狠手。可短短片刻,招式就已超过了日常所学的内容,走向近藤先生只在训诫时提过的“化用”。无论冲田的侧撞还是施歌的反跳,其目的都不是为了杀死对方,武士在真正动手前总有一个衡量的过程,测试对方的力度、速度、柔韧度、应变能力,以此采取针对性手法,招式刻板的就走偏难怪路,喜欢站桩的就拉大距离。
而冲田或施歌似乎都已经超越照本宣科了。
他们的打法有一套自己的逻辑,长短不一的招式奔向不同的目标,而非所教授固定的试、决、扰、断、欺。招式被拆解成离散的片段、又自由组合,若非看他两人决斗,许多弟子甚至不知道惯常的招式竟然还能这样用。
这种较量从未在课堂上出现,因此也超乎了弟子的认知。每个人都与冲田交过手,不少也与施歌打过,可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没使用过类似的打法。
因为自己太弱、甚至测不出他们真正的实力吗?
一些高年生眼神沉郁,另一些弟子则面色复杂、心中五味杂陈。对很多人来说,冲田总悟“天然理心流继任传人”的名头只是个口号,听起来响亮,实际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除了多打几顿、近藤先生并未表现出任何特殊的照料,冲田本人虽然爱惹是生非(尤其跟土方),却鲜少真刀真枪地动手。
……看什么都不顺眼,整天打架岂不累死了。欺负一把就算——道场就这样习惯了冲田的恶作剧,顺便把他的水平划定为“较强”。对年龄而言,冲田总悟绝对算是佼佼者,可未必没人能治他,例如资历深的前辈们,例如土方。冲田从不正经与土方交手,不正是实力逊色的一种表现吗?
……可惜,不是。
施歌没和土方打过架,但想也明白,后者不可能在一次切磋里使出全部的实力。某种程度上他和冲田一样属于高爆发路线,不要命的时候最可怕。施歌搅着刀柄一推一拉,挽个剑花把冲田的衣袖割了个大口子。这招是她自创的,虽然近藤猩猩一再强调,可施歌总不喜欢把刀柄牢牢攥在手里。
皮一下就很开心。
这招容易被片手。可打架要因地制宜,施歌走快攻流,为防御她的攻击冲田不得不同时提高速度。于是力量就跟不上,片不飞她的兵器。
“你脑子进水了吗?!”
冲田万万没想到施歌真动手——在双方都熟悉彼此路数的情况下忽然换新招式,差不多就等于宣战了。施歌眼神沉静,当初选冷兵器固然只是犯中二病,但几个月来,她倒从练习里品出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和写字、做饭、敲键盘都不同,刀这种东西犀利冷硬,危险而致命。然一旦掌握窍门,钢铁又化为春水绕指柔。
它是真正的力量。
施歌不算个老实人,从非跟着同事孙大东逛赌场就初见端倪,哪个正常人会喜欢那种地方?可施歌不仅去,还苦练了一手好牌技——对加薪升职P用没有,兴致勃勃地去问孙大东:伪造身份证会被查吗?
孙大东当场拒绝:你有病吧!就你这样的,早晚染上赌瘾,沦落到卖身!
……施歌并不喜欢赌博。钱财、前途,都缺乏趣味,梦想无比辽阔,而现实又如此贫瘠。她只是无聊而已,好像农夫只能望着土地,灯塔管理员只能望着茫茫大海。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一场风暴。
狐妖瞳孔亮得惊人,就如他们在山坡上打的那场一样,彼此都拼尽全力,不肯容让分毫。施歌一脚踹中冲田膝盖,紧接着换到背后偷袭,后者防御不及,肩胛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围观弟子吓得惊叫出声,开年以来,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见血。
冲田痛得抽气,施歌摸了摸刀面沾染的血迹,逐渐走来。
……“打得赢的话,就把真相告诉你哦。”
“反正只要把你打个半死,从嘴里撬出实情就够了吧。”
“做得到就试试看啊。”
“你算计我?!”
……我这个人,从来不曾畏惧。
刀锋嗡鸣,风中似乎又飘来那日染血的低语。血液奔腾着冲刷大脑,肾上腺素催化每一个沉睡的细胞,迫使它们震颤、发出喃喃:……我杀了你。
杀了你哦!
片刻间过了几十招,施歌步步紧逼,压得冲田只能格挡,高速冲击令手臂在交锋中开始隐隐麻痹,旧伤间歇性地阵痛,缓缓渗出血。肩胛的伤口极大拖慢了动作,攻击却毫不停歇,仿佛所斩并非生死与共的好友,而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长刀刀锋一错滑至刀锷,冲田好险才没有被切到,施歌却单手稳住招式空出一只手,狠狠砸在冲田脸上。
冲田摔倒在地,蓦地抬起刀,架住施歌劈砍。几缕浅色发丝飘散,刀锋距离头盖骨只有半寸。冲田的脸颊动了动,吐出一口血。
颓势明显到这个地步,他反而神色平静,仿佛毫不在意局势似的,半分慌乱也无。唯独眸子一分分暗沉下去,深到什么都看不清,仿佛一池幽谧的寒潭水,令人心惊。
——几个月来,我架打得不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学了不少。这最后一次战斗,我愿放手打一场,无关道义,无关感情,也无关卑鄙者胁迫。
我就是要与你堂堂正正的,一决胜负。
冲田猛然别开施歌进攻,一瞬间,眼前又浮现出狐狸拖着他找近藤先生学艺的情景。这样啊,无论经历多少,你的目标都没有变过。那我也得跟上才行,不管剑道、勤奋,还是此刻的决心……
施歌余光忽然扫到一线雪亮的寒光。一股危险顿时在心头炸起,她反应极快,瞬间攻击变防守竖起长刀挡在胸前,“铮!”一声,冲田的拔刀斩堪堪切中她刀面。他舔了舔唇边的血,低声说:“我明白了。”
看到居合技,鬼笛终于坐不住了:“大人,您当真要杀掉他们?”
“为什么问这个?”城主依旧平视前方。
“因为……”在不知情人看来,城主决意杀掉狐狸的举动莫名其妙,“恕属下直言,您找遍武州,可能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苗子了。”
从竹刀到钢刀,最难过的是心关。竹刀可以尽情挥洒招式、疏漏不过挨打,钢刀不同,一旦交战,胜败只在顷刻之间。
鬼笛身上血债累累,早不纠缠战胜者杀人是否正当这种陈词滥调。对暗杀者而言,赢即是生,败即是死。但人惯常无法在第一次就承担这种心理觉悟,首次换刀时,无数人连刀都不会握了,仿佛多年所学一夜忘得精光,蹒跚僵硬,像个孩童,即使他们之前都是技艺精熟的武士。
除了畏惧生死,真刀战斗的效率也让人无所适从。远超竹刀的杀伤力决定它总在一两招之内决出胜负,不准犹豫,不准失误,极低的容错率是很多比武高手战死沙场的重要原因。
常人竹刀换真刀,总要经历数月到数年不等的过渡期、大小百次演武。而这些难题,对施歌和冲田似乎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