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回文锦》品昔

5、【第一卷】五

　　林晏一票子人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托了宋然的福，风帆上挂了应天府都司水军的旗子，行在水深的航道，不必给官船绕道，无需出示供巡逻的哨兵检查，若平日他们瞧见两艘吃水极深的船只，必得勒索敲诈一番，故省了一笔打点的费用。幸而不是在浩渺无垠的海洋，遇上穷凶极恶的海盗可就走投无路了，内河相比之下安全多了。
　　在林晏的眼中，黛玉就是再玲珑剔透，慧质兰心，小小的身量只不过一孩子，同行虽有外姓男子，林晏却也没忌讳太多，扬州还有一种独特的夜舫船呢，男女混乘，中间只隔一层木板用以分离。
　　起初在夜晚，宋然兴致勃勃约他煮酒论英雄，几回折腾下，倒与黛玉相熟，大有相识恨晚之态，玩笑道：“你妹子可比你有趣多了！”
　　林晏一笑置之，待破晓黎明，休息了一夜的船手开始划桨、撑篙、拉纤、使帆、操舵，宋然只得依依不舍回到自己船上。
　　几十日的航行中，沿途的风景十分优美，令人心旷神怡。
　　六月上旬，天未大亮，宽阔平静水面上，深沉、洪亮、绵长的梵音传来，回荡许久。
　　林晏沿着楼梯走上甲板，见比自己早起的人大有人在，便朝对面船只的宋小郡王行了揖礼，宋然淡淡一笑，点头致意。
　　林晏走到桅杆的位置，顺着黛玉、宋然二人远眺的方位看，雾气缭绕下，似真似幻，两座一高一低的灵塔若隐若现。
　　“那是慈恩寺双塔，我们到了。”
　　“原来……这般快。”
　　“走官漕自然快一些。”
　　“我竟傻了！”
　　“稍作整装，等下了码头，我们便往外祖母家去。”
　　“好。”
　　黛玉的情绪多少有些低沉，林晏如是。
　　强打起精神，林晏亲自打点行李并礼物，对照清单，反复两次，没有纰漏，做完这些工作后，船也靠岸了。
　　进入京师，码头之上，郡王府的宦官并侍卫早已等候许久。
　　“林公子，我们来日方长，改日再聚！”
　　“恭送小郡王。”
　　宋然辞了众人，上马而去。
　　他前脚刚走，林家接送的人来了，明月与林尔带了十来个年轻力壮的伙计驾了几辆驴车来帮忙拉卸行李，比起贾府打发来的弱不禁风的小厮，有用多了。
　　周瑞家媳妇只管指手画脚道：“啊哟！小伙子，你轻点放！”
　　明月笑道：“大娘，你放一万个心，我这些兄弟平日里在铺子里干粗活的，要弄坏了，干一辈子都不够赔！”
　　少年的笑容太过灿烂，唇红齿白，且挽起袖子接过箱子，露出结实的手臂，孔武有力，空气中萦绕的阳刚之气简直要让她窒息，啐了一口，却不再责怪。
　　林晏无法理解明月已腰缠万贯，帮林家管理商行铺子的同时，自己还开了几家商行，合起来一共二十三家，为何还要做下人的差事？
　　“论你几年来赚的钱，你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阿晏，我是没福的人，也不懂享受。”
　　明月继续搬。
　　伙计们动作极快，不消一刻，足足装了五大车。
　　林尔上前禀告，“大爷万福，我等一切完毕。”
　　听到‘大爷’二字，林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终究得适应北方的叫法，笑道：“哈！林管家，你入乡随俗挺快的呀！”
　　“回大爷的话，此乃老奴的职责所在。”
　　林晏手按太阳穴，头皮发麻，甚是苦恼，索性不理睬。
　　几个三等仆妇迎了黛玉上轿，王嬷嬷、雪雁、朱明等人步行跟随其后。
　　林晏上轿前却回顾了明月一眼，眼角挑起，道：“来日方长，我得了空便找你。”
　　几年的锻炼，从小小的跑堂伙计荣升为揽总管事，明月越加成熟稳重，越少显露出真实的情感，望了一眼自己信任的主子与至亲的弟弟，道：“明月晓得。”
　　四抬双人小轿在前，进入城中，黛玉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荣国府、宁国府比邻而建，占了大半条街，都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蹲着一对大石狮子，平日里正门不开，只有东西两个角门有人出入，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又行了半日，终可得见，轿夫从西边角门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林晏下轿，有位老汉引他先去拜见两位舅舅。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哥哥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想问问女儿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想及贾敏过世，黛玉仍在襁褓，如何晓得，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但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父亲固然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骨肉至亲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哥哥那会游学去了，回家后，一听了不得，道也有一癞头和尚拉他出家，也是奇事。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低头沉思，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绣幡开，遥见英雄俺。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方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哥哥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被我碰着了，今儿见了两回！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命里寡亲缘，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林大爷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周瑞家媳妇回：“早妥帖了，原是林府京里的人帮忙搬了行李，带了二十来个人，两间下房恐怕不够，俺斗胆又添了两间。”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王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王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有没有，什么要紧。”王夫人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黛玉想起在船上，宋然为给她解闷，给她讲了许多荣国府的事，一派头头是道，眉飞色舞的模样，如他真在人深闺内院大门上长了一双眼睛。
　　却说贾王两家亲上加亲，王家乃“四大家族”之一，显赫一时，王熙凤正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且深得史太君的疼爱与支持，而真正的二房长媳妇李纨自从贾珠死后，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难堪大任，王熙凤顺理成章接了当家的权，言谈爽利，心思又极深极细，才能非凡，在贾府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却与王夫人的嫌隙与日俱增，王夫人大权旁落，自不甘心。
　　而黛玉今日明显感受到荣国府中涌动的暗流，那么大家子上上下下几百个仆人，比不得家中清净，想必日后得步步为营，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只图平平静静，与姊妹和乐相处极是。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王熙凤忙道：“我刚从外边回来，老爷说待会过来请安，林表哥也过来，林妹妹却不用多跑一趟了！”
　　“极好的！晏儿那孩子我见过一次，当时他才一丁点大。”贾母用手一比，配合上她风趣的语言，众人哄堂大笑，又说：“如今该长成大孩子了！”
　　王熙凤的笑声最为爽朗，打趣道：“岂止是大孩子，我方才远远望见，可不是老脸一臊，真真好模样！”
　　“你这猴儿！没个正经的！”
　　贾母喜欢热闹，众人纷纷应承，把素未谋面的林晏夸到天上去，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一个小丫头喊道：“大老爷，二老爷，林表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