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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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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自古繁华富饶之地,人杰地灵,诗仙李白的七字绝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流传千古,给无数学子留下美好遐想。
许是太过繁华,太过风流,只待柳絮纷飞,烟雨濛濛之时,琼花绽放,杨柳折枝,清风拂面之刻,扬州特有的温婉娴静才能体现出来。
当阳春三月,文人学子,商贾巨富,名门望族云集于此,写诗赏月,泛舟高歌,酌酒一壶,更有雅妓操琴吹箫助兴,好不快活之际,这份雅兴可落不到林晏身上。
却是为何?
只是林晏乃何家子弟?
路人遥指城西御史府邸。
林晏乃巡盐御史林如海嫡子,正值束发年华,早几年跟随恩师俞复游学于山川五岳。因恩师上了年纪,林晏还未践行远赴西蛮边疆驰骋沙场的豪言壮语,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傅”的箴言,为了尽一片孝心,林小友苦苦一番劝言才得以将恩师接回家中颐养天年,游学的历程就此划上句话。
话言及此,那林晏显然是位存大志且不失赤子之心的好儿郎,若不喜歌乐,也是人之常情。
但追究其根底,原不是这般。
这便要牵扯到街巷牌坊口口相传的风流韵事——与花魁裴玥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说来可就话长了,扬州是两淮富庶盐商的聚集地,官盐贩运于此地叫卖,且水路纵横,交通便利,扬州因此而兴盛。
天高皇帝远。
盐商因经商而累积了大笔财富,视金银为粪土,宝马香车,仆从如云,其奢侈程度可媲美皇室。本着赚钱不嫌多的原则,为了满足盐商变态心理需求,兴起了“养瘦马”的风尚,环佩阁即其中翘楚,老鸨买来一批小女孩,分作等级,模样好的教她琴棋书画,模样差的教她女红,经商理财之道,每年集高利厚润,高价卖出的瘦马不在少数,“环佩阁”名字听来是极好的,其实不过一座青楼罢了。
“要买小,扬州找”因而慕名而来的外地人常有,若识相的,打听清楚了扬州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家,小心着不去招惹,大可不必惹出这段风流话。
只是偏偏不巧,有位家财万贯的青年公子初次下江南,贴身小厮眼高手低,更助长了年轻公子的傲气,在最不合适的地方惹到了最不该惹的人——林晏。
可那林晏一无功名在身,二来年纪尚小,怎就成了最不该惹的人?
难道忘了林晏的老子是谁?!
乙丑科探花——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家虽不系钟鸣鼎食之家,也是一方清贵望族,承了四代的爵位,到第五代林如海断了,可林家儿郎争气,二十有三的年纪,就以科举振兴家族,迎娶了荣国公嫡女贾敏,夫妻和乐,春风得意之下仕途一帆风顺,随后右迁兰台寺大夫,外放江南,管着两淮的盐政,御史的职位一坐便是好几年,根基深厚。
所谓民不与官争,也争不过,那些个盐商瞧见了林如海如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他原行得正走得正,大家心服口服,对他又敬又怕。扬州没出过乱子,一片静水,全靠林如海给他们好日子过,自然要好好巴结,所以林晏的身价水涨船高,在他老爹的地界,谁人不卖他一个面子,大家都惯着他,让着他,抬高他,再者环佩阁是盐商们在经营,这么看,那位年轻公子是自找死路了。
至于事件可极易窥见始末了!
青楼!两子!所为无非不过男人都逃不过的一关——女色!
林晏眉目如画,一袭如意纹缂丝青衫,将身材高挑的他映衬如天神下凡,腰间玉石通透,折扇雅致,连身后跟着的小厮具是英气之辈。
只是林晏生了一双桃花眼,非他本心,眼睛含笑时,能把女子的魂勾去一半,偏偏他极爱出入风月场所,每踏及一处烟花巷,必有大胆的姑娘挥着手帕朝他抛媚眼,囔着:“林相公这是要打哪去啊?”
而林晏往往回以淡淡一笑,不肯开金口说一字,姑娘们有意抛下的绣春囊、鸳鸯交颈、春宫图手帕有时被小厮接住,有时则是落满了一地,无人问津。
若有心的人一瞥,只臊脸,莫说是烟柳繁花的花巷街头,便是私密的年轻媳妇闺房里,也忒不成体统。
当林晏的身影远去,颜色姣好的姑娘们不着声色的叹息落在心底,也就将敞开的支摘窗合上。
故欢场上大家均知晓林晏“薄幸”的名声,他并非朝三暮四好色贪鲜之人,倒衬托出他与众不同的一面,他是一怪人,点了人家姑娘,只叫她弹琴吃酒陪聊天,不作近身之举,有时来了兴致,提起笔墨为佳人画一幅肖像或是填词作曲,十足的尊重,以是于姑娘们都欢喜他来。
环佩阁头牌裴玥国色天香,才貌双全,当朝皇子都曾是她的入帐之宾,所以,奔着那个名声,指名要见她的男子颇多,裴玥却不是谁都见,一来你不能白嫖,门槛十两黄金的重费让贫寒子弟望而生畏,不敢有一丝妄想。
天朗气清的一晚,裴玥盛装出门赴约,方才一脚跨出了环佩阁的大门,总能看见边边角角上一群龌龊嘴脸的人眼巴巴等着美人回眸一顾,望眼欲穿,好不诚挚。那些个臭男人先是喋喋不休夸赞裴玥的美貌,后瞧轿子走远,又唾弃人家裴玥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远远在一边看热闹的林晏将帘子撩开,三步做两步下了马车,抚摸了几下垂头丧气的两匹爱马,摇头失笑,扇面遮住了少年的半边俊脸,他对着驾车的小厮清风纳闷道:“我还怪道裴姑娘怎拒绝了鄙人的邀约,不想却是我自讨没趣了。”
“这裴玥也忒不识好歹了!公子您给她三分颜色,她还开起染房来了!”
马儿极为喜爱主人的抚摸,蹭着少年的手掌。
“我并未生气,裴姑娘自有她的苦衷。”
清风一怔,却未领会,摸着后脑勺问:“公子您的高见是……”
少年将折扇合起,随后“咔嚓”一记重击不幸落在清风的脑袋,连着清风为躲避不及的手指一齐遭殃,“说你是木头!要是同明月一样,少说话多做事就得了,可惜偏爱往前凑,又是个愣头愣脑的,少不了惹我生气!”
“小人也是担心您啊……”
清风很憋屈,但哥哥明月常说他挨打是活该,谁叫他不善察言观色,常说错话呢。多托了哥哥在公子面前得重用,裙带关系,他这个弟弟日子也好过起来,风风光光的,吃穿不愁,更有大把的人巴结他尊称一声“二哥”,全靠了林晏给的体面。
林晏知他心地纯良,心眼不多,且忠心护主,虽不善逢迎,也是一可用之人,因清风明月二人父母早亡,兄弟感情深厚异于旁人,相互依靠,相互扶持。
且林晏素来眼光独到,不拘泥于世俗,不喜亲戚盘根错节,一家依附一家,有句话说得好“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以林晏排除众议,不用林家姓,用了外姓的人家,提拔了能干的明月做揽总管事,外调京城,打理母亲的嫁妆铺子,又将他弟弟调到身边做小厮,让明月办事再无后顾之忧,全心全力替他办事,算是拴住了兄弟二人的心。
“得了,晌午我叫你去钱庄取的一万两纹银可到手了?”
林晏不与他多说,来回踱步,似是兀然想起什么,回头一问。
清风抹了一把汗,将袖子里的银票往前一呈,战战兢兢说:“公子您可害苦了小人。”
“却是为何?”
林晏此乃明知故问,见清风手还愣着,接过他手里的银票,又道:“仔细说来听听。”
“您命小人拿了老爷所赐的玉佩去抵押,那玉佩通共值一千两,钱庄老板囔着您狮子大开口,只拿了三千两的银票给小人,小人不肯,直说要一万两,李老板差点抡起扫帚把小的扫地出门了!幸好!我按照您吩咐的……”
清风又抹了一把汗,脸色通红,顿了会才继续,“李老板是倒插门的女婿,性子懦弱,怕老婆怕得要死,我只拿一方题字的手帕给他瞧,他就坐不住了,拉着小人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装的好不可怜,叫小人在公子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不要与他夫人透露半字,一万两不成问题,就那么成了!”
林晏放声大笑,心情愉悦之下,夸赞了一回清风,“亏你能办对一件事!”
“依小人看,李夫人对他是顶好的,虽性子是泼辣了些,长相人品没得挑,做生意一把手!顶呱呱!李老板却在外头养了姘妇,可见这人心哦!”
“李老板羽翼丰满,欺下瞒上,勾结贪官,欺诈百姓,没几人敢触他霉头,不代表没人知晓他的丑事,离捅破这层纸也不远了。”
“那李老板到时……怀疑是咱们泄露的,找上门来对付公子怎生地好?”
“区区一介小地主还能翻天覆地了不成,谅他也不敢。”
“可老爷要知道了,公子您无事脱身,遭殃的可就是奴才了!”
“傻清风,我无恙,你便无事,切勿胡思乱想,驾车!”
“唉!”清风应了一声,搬出小凳子来请主子上车,随后熟练地拉过缰绳,对着温驯的马儿说:“好凌云,好扶摇,可快些跑!”
林晏瞧他手脚勤快,只打趣道:“傻清风,可知往哪走?”
“知道!瘦西湖是也!”
“有长进。”林晏袖子一别,安然半卧在舒适的马车内。
“公子可坐稳了!”
“啪啪”两下鞭响,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疾,二马并步齐驱,没几秒就跑出百米开外。
若说清风独一的好处,便数这出神入化的驾车技术,即使路上再颠簸,虽不至于如履平地,也能叫屁股少受些罪!
不消半个时辰,方才到了瘦西湖湖畔,林晏弃车上了一艘灯火阑珊的乌蓬船,船身在黑暗中前行,不一会儿靠近湖面中心的一座水榭,有艄公把粗绳一捆拴在河面的竹棍上。
林晏与清风登岸,清风一阵唏嘘,多嘴道:“公子您是不是要逮个正着?给裴玥没脸!”
“哎……”
“您叹什么气啊?”
“用扫帚赶你还是抬举你,原该直截了当拿块抹布往你嘴巴一塞。”
“ ......”
基于小公子一贯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作为贴身小厮,清风也不担忧,林晏自打幼学那年,别家儿郎还在內帏厮混,不知柴米油茶几分价钱,就随俞先生游历五湖四海,见识卓越,带着一股子侠气,虽容貌生来几分阴柔,丝毫不影响林晏在清风心里的高大形象。
主仆二人在瑟瑟冷风中伫立了一刻钟,林晏心下一考量 ,吩咐道:“过来,我有话说。”
清风竖起耳朵聆听,颔首答应绝不负重任,捋了几下衣裳的褶皱,又轻微咳嗽两声,上了二层楼,既然没帖子相邀,也得装的文雅些,不叫人看出是专门捣乱破坏的。
他十六上下的年纪,声音清亮,“奴几清风替我家主子传话,恐怕搅了诸位雅兴,只是当空皓月之下,无人共饮太过寂寥,今有二三斤惠泉酒,敢问阁下赏个脸面。”
话毕,平白静了会,许久才传来婉转悦耳的女声:“宋公子,饮茶无味,烧酒太烈,奴家看黄酒使得。”
“既是玥儿你开口,传话的,请你家主人上船一聚未尝不可。”
这厮方认识了裴玥多久,称呼甚是亲密,甭多想,准是酒囊饭袋错不了,嘴上仍应着:“是了。”
此刻,林晏立在清风身后,变戏法似的手里多出两壶酒来,清风一瞧,大惊失色,心疼道:“这可是您去年埋在琼花树下的好酒,岂不便宜了那厮。”
“两壶浊酒罢了。”
“裴姑娘认得小的声音,为何肯呢?”
“女儿家的心思你还真别猜。”
林晏神色凛然,嘴上却和清风顽笑,倚在栏杆上,扯开嗓门喊:“不知屋内有女眷,在下唐突了,还望姑娘莫把在下当当做登徒子,两壶黄酒全当给姑娘赔礼。”
清风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将美酒献上,心里嘀咕着二人分明是老相识,隔了窗对喊,装作不认识图新鲜嘛?
酒却是那男子的小厮受了,宋然起身挑起几穂珠帘,侧身一望,见来着小厮面目清俊,长了一副好模样,主子又是个知礼识趣的,不悦去了七分。
“足下肯探头瞧我的小厮,却不肯正眼瞧一眼我这个主子,岂有此理,白白的热脸贴了冷屁股。”
林晏当着湖风,清冷的风吹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一时半霎,映入宋然眼帘的是一幅花非花雾非雾的水墨画,论理什么样的妙人他没瞅过,怪道这人说不出啥确切的品性来,容貌又极好,竟愣住了。
可宋然的小厮有眼无珠,再是猖狂不过,喊道:“我家大爷收了你的酒,不忍拂了你的面子,莫要生出事端!”
清风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回:“在扬州敢称大爷你家主子还是头一份!早该上街打听打听去,屎糊了狗眼只能眯着眼睛看人!”
林晏憋笑不已,话粗理不粗,按他所处的社会,贵族高高在上,一言九鼎,世代传袭,衣食住行享受高规格的待遇,待人处事遵循着一套繁缛的规矩礼节,就是子嗣单薄的林家,也是迥异旁人,逾越不得,他享受其中,享受一切高水准的物质文明,却心生反思,心生怨恨,实为矛盾,理当对此等傲主恶奴最是气不过。
宋然被抢白,火气上来,“我乃顺天府武清人也,宋姓,初来乍到多有得罪,倒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免贵姓林,名晏,无字,姑苏人士。”
“林?”
未等宋然有疑惑思考的时间,裴玥捧了一盏酒,施施然走出,落落大方,与林晏一同立在栏杆前,恍若遗世独立的仙子,嗓音清冷,喝道:“阿晏,你又想怎么闹!”
惊讶的宋然护裴玥于身前,勿让登徒子白瞧了美人去,嘴上急着求证:“玥儿!你们认识?”
“嗯,老相识。”
“玥儿……?”
被佳人揭穿林晏全无窘迫,笑答:“既如此,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听闻宋公子有意为玥娘赎身,可是真话?”
小厮喊道:“还轮不到汝等操心!”
“左右都是奴几,耍什么威风,我家公子可不会与一介奴仆见识!”
“欺人太甚!”
……
又是一番唇枪舌战,清风与那小厮愈演愈烈,寸步不让。
.“够了!”宋然盯着裴玥,好生抚慰了几句,自圆其说道:“许是他苦苦纠缠你,我这就赶他走,不必介怀,我未曾放在心上。”
“哼!”沉寂良久的林晏发出一声冷喝,不屑于揭穿宋然心底的忐忑,只凝视着裴玥,道:“你若着急进人大宅门当姨娘,晏无言以对,若你还记着咱两年的情分,家父管教森严,自不容你,我却与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裴玥心下波涛汹涌。“奴家身为下贱,承林公子抬爱,已是惶恐。”裴玥一字一句说,语速缓慢,“不敢错误汝大好锦绣前程,还请阿晏打道回府。”
“玥儿……”
话到这步,岂非郎情妾意?宋然碍着面子过不去,脸色讪讪,眼角的柔情似水收了大半。
清风只盼有情人终成眷属,收到了林晏的指示后,恭敬将讹诈的一万两银票附加主子的私房钱五千两银票交予裴玥。
“玥娘,余家中钱财管得紧,父亲怕我挥霍无度,忧遭监察院参折子,故而可使的钱不多,你处处为我设想,总不肯受我金银货币,我素爱你才气,红颜知己难得,你或拿去赎身,或作年老傍身,全了你我两年的情分。”
“好啊!”
裴玥笑着收下。
林晏的一席话,字里行间透露出凄凉感概,令人唏嘘不已。
原来是送银票来?
面额如此之大?
宋然愣了半晌,他久经风月,断定他是个痴情种,他幻想的水中月镜中花将被自己彻底打碎,可怜见的。对裴玥的不满也就消失殆尽,还想邀他喝酒聊几句,不料林晏未有打算逗留,唤了艄公驾船,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隐约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又遁入画里去了。
裴玥手心攥紧几张俗物,若你我情分可用金钱来衡量,你我情分也不过如此。
“宋公子,奴家无意作你的妾室,承蒙错爱了。”
“你这是何意?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银子?”裴玥痴痴笑了,将银票撕作几片,泄愤似地投入湖面,宋然想抢救早晚了,银票浸入水中,哗啦啦的银子就没了。
“银子我不要!姨娘我不当!”
裴玥扑通一声投入水中,宋然以为她要自尽,急的呀,攀住栏杆往下一瞧,原来裴玥懂水性,俏丽的身姿在波澜的水面上起伏,早游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