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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章(4) ...

  •   清晨。

      外面的青石板上薄薄铺了一层青霜。

      采青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眯起一只眼睛,从那条窗缝里向外面张望。

      她住着书房的西厢房,每天早晨都会早起一些,把书房打扫干净,香炉里换上新香,再把府衙里发送过来的各色文书摆到白千总的书桌上。

      时候还早,书房里没有人,外面也安安静静的无人走动。

      采青张望了半天,又把额头抵到窗缝上,让冷风吹她过热的头脑。

      寒风很快带来了凉意。采青把窗户又推开一些,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到镜湖山刚刚安定下来,顾大人就建立了和她联系的通路。

      每旬府衙都会集中往各营送一次朝廷的邸报和边疆战报,送信的那个猴子脸男人第一次开口要她上报镜湖山的情况时,吓得她失手打碎了茶盏。

      她居然已经完全,彻底的忘掉了这码事。

      她在这里得到了真正的平静和安宁,不需要曲意逢迎去讨好谁,也不需要胆战心惊的去到处刺探消息。

      这里的一切都是坦荡光亮的,没有阴私,也没有要避人耳目的机密。往来的文书账本,就放在书房的桌子上,随便她翻看。

      她知道有点油水的衙门,账房都是要备下两套帐册,一套账目清楚干净,随时供上级审阅,一套私帐,记录所有银钱往来和各种私下的关系。

      她的目标,就是那套私帐。

      可是她在白千总身边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任何可疑的东西。没有看过即焚的密笺,没有警惕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不能示人的小册子。

      她索性横了心,装作天真单纯的样子,问白大人为什么账房没有送私帐过来。

      白千总笑了笑,指指脑袋说:“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都记在这里了。”

      她悚然而惊,反倒安下心来——白千总不让人有做坏事的机会,那她就老老实实,做一个好女人。

      只是……

      采青烦恼的咬着下唇,把怀里的字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

      这是顾大人的亲笔,写得潦草而简略,要她事无巨细,把白千总的事情全部上报。

      报什么?

      她和顾大人合作多年,已经熟悉了彼此的行事方式。顾大人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又不好动手查,才要从她这里入手。

      顾大人相信她的敏锐和眼光——上一任恩主,也是由她这里撕开了突破口,最后被顾大人抓到了把柄。

      在书房里伺候了这么久,她自然……是知道有些不对劲的。

      比如白千总治下的手段和睿智绝伦过目不忘的本事。

      她也许应该在这方面提醒一下顾大人不要轻敌。

      比如莫名养在军营里的小孩子。

      还有,北军的大营统领和白千总之间那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她是顾大人亲手栽培出来的,顾大人重视她,甚至高于要完成的任务。每一次情况危急时,顾大人都会提前为她留好退路。她这枚过河卒子,当得也一直是心甘情愿。

      可是现在她犹豫了。

      白千总,他是一个多傻的男人!他那么聪明,却不懂得对人设防。自己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他连问都没问过一声,就放在了书房机要地方。要是没个人为他遮掩周全,要是连自己都卖他,那他可真的是……太可怜了。

      采青咬着下唇,烦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不停的用脑袋去磕窗棂。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她听见窗外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和笑闹,不由抬头向外面看去。

      她看到书房外面的空地上,白千总正和小宝玩闹。他把衣袖挽到肘边,不断的把小宝抛到半空再接住,等小宝又兴奋又紧张的搂着他脖子尖叫的时候,他就开心的笑起来。

      白千总……领将带兵的时候,总是威严如山;日常往来的时候,却温暖亲切如父兄。和小孩子玩的时候,又……天真得像个小孩子。

      “白大人!”

      采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突然推开窗大叫了一声。

      白明起听见声音,回身向她望了过来。

      “我……”

      那一时鼓起的胆气突然泄了,采青畏惧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明起不疑有他,听见采青召唤,就抱着小宝走到窗前,问:“怎么啦?”

      采青半抿着唇,先掏出帕子为小宝擦了擦头上的汗,低声说:“大冬天的,这么在外面闹出一身汗,小孩子会生病的。”

      白明起连忙把手伸小宝衣服里摸了摸,说:“真的吗?出汗会生病?”

      采青瞥了白明起一眼,柔柔的说:“男人粗心,哪里懂得照顾小孩子啊。”

      她看了看白明起的神情,又道:“白大人,我在伙房帮厨的时候,听说伙房的刘大娘刚把孙子送走。不如把小宝送过去让她帮忙照顾,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让一帮大男人轮流带着。”

      小宝立刻大叫起来:“我不去!”

      白明起上了心,问:“哪个刘大娘?”

      采青道:“就是住西厢房那边的刘大娘,她的屋子离书房不远。给小宝找个稳妥的人看着,总好过成天和周顺在兵营里乱跑。对外就照旧说是刘大娘的孙子,也省得有人说闲话。”

      白明起便又问了问刘大娘的详细情况。小宝身体瘦弱,成天病怏怏的,他也怕不小心把小宝弄出个好歹来,若是能找一位经验丰富的奶娘带着,自然最好不过。

      采青带白明起去找刘大娘,小宝抗议无效,最后到底谈妥,从此搬到刘大娘这里来住。白明起又安排周顺每日下午带着小宝,去账房找先生学识字。

      等诸事安排妥当,白明起便换了衣服,去城墙监工。因为韩家堡壮丁懈工倦怠,修城墙的工期已经误了十几天。府衙拨下来的工钱眼看着有了就入不敷出的风险。白明起无奈,只好加派人手,每天去转一圈。

      同一时刻,府衙卧房。

      房间里没有焚香,却飘逸着轻甜的水果香气。那味道仿佛实质,把人软绵绵的包裹其中,吴楚抬起手臂,感觉味道仿佛流水一般从指缝中倾泻。

      他平举着双臂,任由霜露在身后,为他轻轻披上水蓝色的大袍。

      那洁白细嫩的手指,柔柔的在脖颈间梭巡,好像雪白的鹅羽,挠得人心里发痒。

      吴楚情不自禁,握住了霜露纤细的手指,转过身把她搂在怀中,调笑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霜露抿嘴笑道:“是风铃草。”

      吴楚就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道:“骗人。风铃草哪有什么香味?是你自己身上的味道吧?”

      说完在霜露雪白的脖颈上蹭来蹭去的乱闻。

      霜露笑着躲闪,小声说:“要风铃草出香可不容易,摘上好几百斤花瓣拿大锅熬,熬尽了杂质,最后只得一小瓶香露。抹在手腕脖颈上,就是老爷闻到的这个味道。”

      吴楚抬起手臂,在自己身上闻了一闻,说:“我这么带一身香气出去,哪还有什么威严?今个儿我可是要去教训人的,要是没撑住场子,你该当何罪?”

      霜露笑起来,垫脚搂着吴楚脖子,在他耳边喷着热气说:“这味道见风就散了,不粘衣服的。如果真在外头丢了脸,我一定乖乖的等着老爷回来……问罪。”

      吴楚心动神摇,忍不住把霜露抱了一抱,一阵冲动上来,就低声商量:“我给你赎身好吗?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霜露凉凉的瞥了吴楚一眼说:“赎什么身?我是自由身。”

      吴楚又惊又喜,道:“真的吗?那你怎么还在依香阁那种地方?”

      霜露掩嘴而笑,眼波流转,问:“依香阁哪里不好?又热闹又快活。为了讨我欢心,不知道多少公子富商争破了脑袋。我动动手指,就有无数的人赞我绝世。老爷你虽是一城守备,可走在花街里,怕是没我风光。”

      吴楚皱眉道:“你好好一个良家女子,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现在风光了,终身往哪里托付?人家一听你是乐坊里呆过的,收房里当个侍妾都要被人看低。”

      霜露扭着身子,轻轻的哼了一声说:“谁说我要当人家侍妾的?等我年老色衰,自然是攒够了金银,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开上一家更大的依香阁。”

      吴楚摇摇头,掐了掐霜露的脸蛋说:“胡闹。女人总得有个男人依靠才是。”

      霜露眯起眼睛,娇滴滴的搂着吴楚说:“我当然会有男人——我会有很多很多的男人。除了依香阁,我将来还要开一家男风馆。叫天下无人庇护的男人,都到我这里来。”

      吴楚不由笑起来,说:“冒傻气。哪有个正经女人的样子?听话,不准再回依香阁。你既然不是妓籍,我就不担心绩效考察的时候被人挑毛病,收个良家女子在房里,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跟着我,叫你今后吃穿不愁,终身有靠。”

      霜露微微一笑,咬着吴楚的耳朵说:“要是真跟了老爷,恐怕守备大人才是吃穿不愁的那个。老爷,你看我用几瓶香露,就顶得上守备大人一年的俸禄,身上戴的首饰随便摘一件下来,就够老爷几个月的吃用。我敢靠,老爷敢接吗?”

      吴楚怔了怔。

      还不等他想明白,霜露就笑起来。她翘起的嘴角带着恶意的天真无辜,摇着吴楚的手臂道:“怎么办?我就是这样奢靡荒淫的坏女人。老爷还喜欢吗?”

      说完整个人都贴过去,拿手指抚弄着吴楚的眼睛,低声说:“我可是……特别特别喜欢老爷。一见到你,就心生欢喜。老爷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可爱。我不图老爷的钱,也不求名分,我只要这双眼睛里面有我。”

      吴楚转瞬就忘了霜露说过的话,搂着她又是好一顿亲热。

      两人在房里磨蹭了半天,吴楚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叫了差役问:“人都到齐了吗?”

      差役忙答:“都到了,在院子里等着呢。”

      吴楚便一点头,要差役去备马准备出门。

      霜露倚在旁边,漫不经心的拿手帕擦干净嘴上的胭脂,一边问:“干什么这样兴师动众的,不过是个千总而已。派人去传个话,叫他自己过来不好吗?”

      吴楚神情很是严肃,道:“这是做给别人看的。白明起是我的人,他登鼻子上脸,惹到顾谦那里,我总得给个交代。下个月司隶就要上报我今年的绩效,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顾谦。我亲自过去管教白明起,是为了在人前撇清关系,免得顾谦怀疑我针对他。”

      霜露歪着脑袋,天真无邪的问:“不针对顾大人吗?我还以为老爷你讨厌顾大人,恨不得杀了他呢。”

      吴楚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当然想叫他死,不过——”

      他过去刮刮霜露的鼻子,亲昵的说:“小丫头,男人的事情,你就别操心啦。”

      他知道这个时辰白明起一定在城墙监工,便带了人直奔南城墙。

      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在巍峨的城墙上,在墙脚投下明亮的光闪。这里避风又暖和,常年有无数的穷人乞丐栖身。自打衙门里开始修城墙,众人就都一窝蜂跑到开工的地方看热闹。每到饭点修墙的壮丁吃过午饭,送饭的人懒得把残羹剩炙再带回去,便顺手散给乞丐们。此时众乞丐刚得了施舍,都人声鼎沸的吵成一团,比过年还热闹。

      吴楚站在城墙前,先抬头向上面望去。

      城墙的雉碟上插了编号的各色小旗子,将城墙分成一段一段,标示着工期进度。吴楚数了数,不由皱起眉头。

      他们第一期已经误了十几天,看样子第二期也要延误。

      上头分发下来的饷银都是照着日子算的,若是延误久了,赤字就得府衙自己承担。

      吴楚只觉得一股邪火升了起来。

      白明起成天都在干些什么!他手里有兵,却连几个壮丁都管不好!

      早在开工之初,他就特地叫白明起到府衙,教导了监工的法门。明明告诉他三餐要克扣着来,再派上几个魁梧的壮汉拿鞭子在后面时时催促。管事的威严不立,壮丁怎么可能卖力干活?

      这家伙表面上对自己敬重,骨子里最难管教!什么都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给他来个阴奉阳违!吃着他的粮,占着他的名,却不懂尽心效力,成天就会给他找麻烦!

      若不借着这个机会在人前把他气焰打压下去,将来怕是更难掌控!

      吴楚阴沉了脸,眯起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白明起的身影。

      冬日的阳光里掺杂了白色的细沙,纷纷扬扬的从城墙上降落。他身后突然传来战马的嘶鸣。

      吴楚回过头,只见两列北军将士骑着马,在城门下汇合整队,簇拥着一位身穿暗红色大氅的将领缓缓走了过来。

      在砭人肌肤的凛冽严寒里,战马的蹄鉄踏碎冻结的地面冰层,发出整齐的,清脆的声音。

      这是北军驻守万围城的大营统领带人巡城——依照惯例,每年入秋草原上粮食紧缺的时候,为了防范蛮族和奸细进城闹事,边疆大城的将领都要带人日日巡城,不得懈怠。

      琉朝重军,即使等级相同,带兵的将领也要高半阶。吴楚虽然比带兵统领高了一级,此时仍然招呼亲随,给巡城的将领们让了路。

      军队里屯骑校尉是个散职,常年在边疆大城中带兵轮转,没有干涉一城政事的实权。只是边疆战事频繁,若真起了纷争,还是要靠这些将领护城,因此吴楚一直很注意和众将领维持关系。此时见北军的大营统领带兵过来,他便露出和蔼的微笑,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对方目不斜视,径自从他身边打马走了过去。天气寒冷,那位大营统领扣着兜帽遮挡了面容,从吴楚的位置,只能看到对方高抬的下颏。

      倒是他身后的众人见了吴楚,都在马鞍上起身,抚肩低头行了常礼。

      吴楚不以为杵,一一点头回了礼。

      他早听闻北军的大营统领傲慢无礼,今日第一次亲眼所见,果然一身的锐利锋芒。

      这样的性格在官场是大忌,得罪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知道,总有一天会被狠狠挫磨教训。

      他若计较这些小节,就是在劝这位高傲的统领大人收敛。要摔,就把他捧得高高的摔个狠的,何必现在提醒他?

      吴楚面带微笑,目送着这位统领大人远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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